肆
雨一停,绯白匆匆就回了家。
绯白在家门口停住脚步。这个站在她家酒庄门口的人,不是奥斯威是谁?
奥斯威见到她,便张开一个八月烈日的笑,把她烤得浑身发烫。她上前质问:“你为了只鹦鹉等我到现在?”
没等奥斯威说话,她又说:“我已经把它扔了。”
奥斯威摇头:“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他拎起左手的两壶酒,“还有,我是来买酒的。刚刚下了雨,我没有带伞。”
“……”绯白羞红了脸,一个箭步跨过他身边,直直窜进店里,抱着在柜台打算盘的母亲跺脚道,“妈,我把爸的鹦鹉弄丢了!”
“……你……你说什么?”背后传来绯父颤抖的嗓音。
因此,绯白桌上又摞了本要通抄一遍的《史记》。
而那日奥斯威踏着石板街闪着光的积水回到住宅时,在齐家少爷那儿见到了那只绑着红绳、正备受宠爱的鹦鹉。
他明知故问:“这鹦鹉哪儿来的?”
齐良成忙着逗鹦鹉,头也不抬:“朋友送的。”
鹦鹉见到奥斯威,连忙大叫:“救命。”它翅膀扇得太用力,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齐良成不明所以。奥斯威咳嗽两声,说了声“好好照顾它”,便提着酒往长廊走。两侧的。
荷花开得正盛,奥斯威闻着花香,脑中闪过绯白大漠儿女般坦诚的眼神,嘴角不知不觉漾开一个冰花融化的笑。
绯白足足被关了一个月。齐良成再次见到她时,只觉得她整个人瘦了两圈,就一股脑把麦芽糖、糖葫芦和山楂糕扔到她桌上,逼她吃回大圆脸。
所有人下巴都快掉地上——那个齐良成不仅上课,还来泡妞了?
上课时,绯白边费力嚼着麦芽糖边给齐良成扔纸团。纸团扔来后,绯白就迫不及待地展开,见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好”字,璨然一笑。这一笑被齐良成刻入眼底,成一抹良久的温柔。
——放堂后可以到你家看鹦鹉吗?
——好。
齐良成不知道,他在绯白心里只是颗棋子。黑子白子不重要,是圆是方也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他能让她时不时见到奥斯威。在那个悸动懵懂心跳声乱撞的年纪里,齐良成成了绯白恋慕奥斯威的一个使者、一座桥梁、一块垫脚石。
绯白就这么三头两头往齐家跑。她有时能见到奥斯威有时不能。见到的时候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见不到的时候就逗逗鹦鹉,和齐良成玩局蹴鞠。
奥斯威每个月都会到绯家酒庄买酒。一日绯母去寺庙祈福,绯白自告奋勇说要看店。她在赌今日会不会见到他。绯白也会想,她喜欢他什么呢?或许就在他递给她西红柿的那个瞬间,对她施了什么异域巫法,使她的心被思念蚕食。
想见他,想见他,想要见到他。
“这个时节,什么酒最好喝?”
酒庄里,奥斯威沙哑的声音将她从幻境拉到另一个幻境。
她睁大眼睛,几乎快要流泪。
佛祖啊,如果你能够听到我所有的愿望,我想要和这个我喜欢得不得了的人在一起,度过我的一生。
伍
“桃花、樱花、桂花、莲花、菊花、玫瑰花,都可以用来酿酒。”绯白眼角弯起,“不过我还是爱喝米酒。花太柔弱了,老喝花酒身心多不痛快。你见过风吹麦浪的景色没?美得我都醉了,我要当一辈子米虫。”
“你说话真有趣,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
“故人……”绯白给酒壶捆绳的手僵在半空,她捕捉到奥斯威哀伤的神情,问,“是……女的?”
奥斯威红了眼眶,他缓缓应声:“Yes。”
后来绯白在国外参加她好友的婚礼,教堂花窗色彩琳琅,她看着幸福的新人站在十字架下,说着“Yes, I do”的时候,忽然止不住地默默流泪。她身边长得极像奥斯威的男人握住她的手,用冰蓝的眼珠深情望着她,说,我们也结婚吧。
绯白边哭边摇头,no,no,no。
那人说,不要怕,我会给你最多的爱,和最好的生活。
绯白眼底有刺,问男人,你懂什么?她起身离开,关上了教堂厚重的门。她前路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地关闭,身后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地损毁。她无处可去。
在绯白十六岁的除夕,她穿着母亲给她量身做的旗袍,用花汁染红了指甲。梳妆齐整的绯白站在齐家大门前,等一个人。绯白想,谁先出现,她便跟着谁走。紧接着她视线中出现了一只脚,接着又是另一只脚。两只脚一个穿着西裤皮靴,一个套着麻裤布鞋。
绯白错愕地看着奥斯威和齐良成,勉强扯出个笑:“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齐良成捋了捋小油头,指着身上剪裁精良的西装西裤,鼻子里呼出来的是傲气:“我爸让国外的裁缝给做的,面料也是特制的,好看不?”
绯白用余光瞥向着一身素衣的奥斯威,点点头:“好看。”
他们一同去庙会。一路上彩灯灼灼,糖人、棉花糖香味甜腻,卖干粮杂货的摊位凑在一起,行人紧贴着摩擦着的衣料窸窸窣窣。
绯白咬着齐良成买给她的山楂糕,指着在大木盆里游动的锦鲤对奥斯威说:“我想放那个。”
放生锦鲤的时候绯白什么也没想,只是怔怔望着一尾鱼从手中游弋远去。河面上浮着大小不一的莲花烛灯,渔船如烟缕轻柔划过。她蹲在奥斯威和齐良成中间,忽而倦怠。她爱着奥斯威,却恬不知耻地受着齐良成对她的好。
如果齐良成知道她对奥斯威的情意后恨她的话……她想都不敢想。
她动了动嘴,正想说什么,齐良成突然鞠起一掌水泼向她。
“哎?哎?你干吗?”
“为你洗尘,辞旧迎新啊。”齐良成咧嘴笑,又转战奥斯威,“你一起来?”
奥斯威还没摇头,左颊就被绯白沾着腥味又湿漉漉的手指弹了一下。他望着眼前这个每次一接近,就如大风卷着夏日花香袭面而来的少女,想露出好看的笑,却生生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个不停。从未,从未有过这样漫长无尽的呛咳。奥斯威的脑海里铺满明晃晃的手术刀,白床单上的鲜血压在风干的血痕上,宛若一幅幅嘶吼呐喊的油画。他又想到那个女子,长发如墨,笑容爽朗且温暖。每次给伤员诊疗结束,见到她的笑,总觉得特别安心,像回到了和平鸽自由翱翔的时代。
她死后身躯冰冷。那是他第一次碰她的皮肤,也是他的眼泪第一次沾湿她的脸颊。一发子弹正中她的心脏。她为他挡了枪。
绯白慌张地把手帕给奥斯威。男人接过,捂住嘴,不知是因为生病或是其他什么,眼眶红了一圈。
奥斯威把手帕还给绯白时,鞭炮噼里啪啦的高声狂响在街上炸开。舞龙舞狮的戏班子穿过人潮,扮相美艳的戏子站在四人支撑的高板上唱皂罗袍。在这无法停止的喧嚣中,绯白的惊叫声仿佛石沉大海。
她的手帕上,都是血。
陆
六十九岁的绯白已经学会在酿酒时只想着酒。温柔地对待原料和容器,在等待发酵的时间里诚心默念它能变得更美味。这几十年来,她的酒越酿越风味绝佳,人越来越沉默寡言。
十六岁时,绯白酿了人生中的一壶酒。
彼时正值深秋,枫叶绵延染红庭院。
自除夕夜后,绯白就没见过奥斯威。每次问齐良成,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把话绕过去。齐良成依旧对绯白好得发腻,只是再也没让绯白踏进齐家大门一步。
可哪有什么能阻挡少女的爱恋呢?她决定一探究竟,便把自酿的米酒装进书包,溜达到了齐家门外。
踌躇了许久,绯白终于大力敲门:“齐良成,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齐良成开门后,脸色不悦:“不能明天再给我?”
“你让我进去,我要把鹦鹉带回家。”绯白灵机一动道。
齐良成倚在门边,忽然放声大笑。他笑得绯白起了身鸡皮疙瘩。
绯白没见过这样的齐良成,疯了一样。
齐良成说话间还带着狂笑的余音,他说:“你不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鹦……”
“别骗我了。”他的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晰,“从除夕那晚开始,我就看明白了你对奥斯威的感情。我什么都看明白了。绯白,你把我当傻子,我却也甘愿傻下去。”
“……”
绯白沉默,齐良成也不说话。两人僵持着对望,良久后,齐良成移开视线,说:“奥斯威不在了。”
“不在了?”她重复。
“我本来想瞒着你的。当战地医生的那几年,他以身试药,感染了种奇怪的病。除夕大咳血后,他的病情疾速恶化……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绯白只知道齐良成漂亮的嘴巴在一启一合,可他这是在说什么?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她后退,再后退,左脚踩上右脚,仰天摔了一跤,摔了自己一身噬骨的酒香。陶瓷罐的碎片扎进肉里,她一声没吭,喉咙被铅狠狠堵住似的,只觉得痛,但痛喊不出来。
齐良成见状,伸手扶她起来,语气冰冷:“就算他还在这儿,你们也不会在一起的。你们敌得过街坊的议论?敌得过文化的差异?敌得过年纪的悬殊?你,敌得过他心底的未亡人?”
是,她敌不过。
可,敌不过,又如何?
他是她稀世难遇的灾难与爱,他的一言一行都令她心动着迷。她只想靠近他,等到成为一名成熟女子后,再告诉他,一个少女因为一个酸甜的西红柿,喜欢上一个异国人的故事。
那时,就算流言漫天,她也会像一匹烈马,在孤漠中一往无前地骄傲前行。
可她没有机会了。
齐良成这才看到她背上的伤,脸唰地白了。他马上背起绯白,跑去最近的医馆,放下她时,只觉得背后微凉。也不知是自己狂奔时出的汗还是她的眼泪,在他的背上,湿成一片悲伤的模样。
柒
再次收到和前些天一样大小的木盒时,绯白恼怒地想,现在的高中生真是难缠,不挠不休得像从悬崖石头缝里钻出的野草,叫人心烦。
绯白也曾不挠不休,而随着岁数渐长,那颗以为永远澎湃的心,历经数不清的波折与磨难,终会归于寂静。
就如她第一次收到木盒时,拆开来看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年纪告诉我不能掉进你直白甜蜜的陷阱。”
奥斯威的国文透着股牛角面包和咖啡的味道。他太明白太清醒了,以至于绯白念到他的信时,竟恶毒地想,幸好他死了,即使没死,他也不会同她在一起的。
奥斯威给她写过十几封信,托齐良成给她。可他低估了齐良成的嫉妒心——直到二十五年后,齐良成的长子长到十六七岁的年纪,齐良成才把第一封信交予绯白,并说:“还有几封我藏在这镇的不同角落,有生之年,你能不能见到它们,全靠缘分。”
绯白对他冷漠地微笑,然后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消匿在瑰丽的夕色里。
那是绯白最后一次见到齐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