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藏在谜语里的房子
林闻
我人生识的第一个字，藏在一个古老的谜语里。是爷爷的爷爷教给爷爷，爷爷又教给我的。
谜面是: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十字对十字，日头对月亮。打一字。
这个谜面，我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可是爷爷总是笑眯眯不肯告诉我谜底。直到后来，我要上小学了，爷爷才在饭桌上宣布答案，说那是一个廟字。
爷爷说这个廟字很重要，以后任何时候，都不许把这个廟字就饭吃了。这是我在学龄前所接受的唯一学前教育。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拿着树枝在地上练习这个廟字。一边写，一边念。念一句，写一笔。有时候还唱着写，恣意把笔画写出音调。老家的地上，墙上，到处是我描绘的大大的廟字；故乡的山坡上，石头上，大树上，溪流里，以及白云上，到处有我写下的廟字。后来有了铅笔头，我又在捡来的烟盒上，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写满这个廟字。以至于后来我想，就是哪怕我死了，这个廟字也在我脑子里刻着呢。
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汉字。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字确实意义重大。值得祖传。
爷爷告诉我，廟是一间房。人呆在里面，有吃有喝，无风无雨，过神仙日子。我问爷爷:“这个廟在哪儿？”爷爷说:“长大后，你自己去找吧。”
从小学，一直找到大学毕业，我也未能破解爷爷说的这个廟字。以至后来，我去过很多名川大山，进过很多庙宇，磕过头、上过香、拜过佛，也没有找到爷爷说的这座廟。真不知道，它建在中华大地哪个地方上，廟门又朝哪个方向开。
问这世间，纵有多少寺，多少庙，却无一是爷爷谜语里的房子。我心揣谜面几十年，也没能找到这所房子，去印证这个谜底，爷爷就过世了。爷爷过世，我未能赶至膝前。就算爷爷对我有多少临终叮咛，也都打了哑谜。
梦里寻她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终于有一天，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午后，我微闭双眼，也就一个打盹的瞬间，便于清寂的蓝天处，找到了爷爷设在谜语里的那间房——它有吃有喝、无风无雨、过神仙日子。它就是那个廟。那一瞬间，我仿佛猝生出几生几世的感慨，雨落滂沱。
爷爷说的那个廟，竟然指的是一座神舍。神居住的房子。说神舍，你似乎不太好懂；如果换一个词，说神不守舍，你一定就明白了。就是这个“神不守舍”的神舍，我们反而要好好守着它。守住它，你便得逍遥，它便是苦海里的渡舟；守不住，你就是一种自伤，伤到重时而身亡。神不守舍是人的常态，能进入此神舍，并分分秒秒神不离舍、守住它者，恐怕凤毛麟角。若用一句毛泽东的话来比拟此神舍，大概是“体者，载知识之车而寓道德之舍也”吧。此处，体既是人的身体，又是人的心体，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本体所在。
至此我才明白，爷爷是想借一个谜语，告诉我，一个人，一辈子，任何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丧失此神舍，而是要扎扎实实，把根扎下去，安住于自己的身心。安住了，你就有了自己的神之舍。此神为生命之神，此舍为灵魂的居所。将神舍两样东西，折合成一个廟字，古人真是智慧了得。而神不守舍，必是一种真我的沦丧。诚如《中庸》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所离非道也。”原来我们生来，就是要建立一个这样的神舍，并让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安住在里面。此为归根。归根曰静。动养形，静养神，当身心动静一如，我们就能找到谜语里面的这个廟了。
却原来，顶天立地不在头顶，不在脚下，而就在此胸膛。十字对十字，我将永远与你以心印心；日头对月亮，我将永远爱你以光。却原来，这座廟，处处有，处处在，毋需一砖一瓦；这座廟，没有窗，没有门，却可以无门而入，来者不拒。却原来，人生没有彼岸，没有此岸，全在此神舍——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廟。
爷爷何其伟大，用一个简单又神秘的谜语，完成了对我一生的伟大教育。关乎尧舜禹以来，关乎允执厥中，关乎中华道统，关乎一以贯之，却原来，一个廟字便可承上启下，便可护得了一个人，一泓纯粹的生命本源的周全。
承继祖训，以明明德，是一个人最大的尽孝。爷爷不识字，未读过书，可就传承一个民族慎终追远的使命而言，他做到了。我想，我，以至于我的孩子，一定也能。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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