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宋妈,他在做什么?”“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你们是哪儿的?”“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姥姥,有人找。”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您可有个姑娘呀!”“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找错人了!”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