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宫4
作者:叶广芩 授课:丑丑
播讲:自由飞翔
4——我跟着日头出了村向南直插下去,日头把他的草帽给我戴上了,草帽太大,遮着我的眼睛,只能看见脚底下一片地。钻进一片老玉米地,玉米叶子把胳膊拉出一条一条血口子,生疼。日头早没了踪影,黄狗从后头超过了我,四周密不透风,所有的庄稼都比我高,往哪儿走都逃不脱玉米秆的包围,我有种“鬼打墙”的感觉。我向黄狗求救,嘴里“大黄、大黄”地喊着,声音已经带了哭音儿。黄狗在南边叫唤,我摸过去,很快出了“鬼打墙”的玉米地。黄狗和日头在地边上等着,我的模样很狼狈,一脸的汗,一身的划痕,草帽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日头让黄狗回去找帽子,黄狗又钻进了玉米地,不一会儿把草帽叼出来了。
前边的小村叫夏家园,夏家园村边有个水泡子,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水泡子被当地人称为窑坑,是过去挖土烧砖留下的深坑,积了水,长了水草,表面上清幽幽地水波不兴,其实底下深浅无测,走着走着,刚到腿肚子的水一下就没了顶。常听人说,谁谁家的孩子在东直门外窑坑玩水被淹死了,窑坑是个可怕的所在,没哪个孩子敢轻易下到窑坑里去扑腾。倘若哪家的妈听说孩子上窑坑玩了,一顿臭揍是永远无法逃脱的,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附近城里的孩子谈坑色变,都认为那是一个比大老虎还可怕的地方。
日头要到窑坑去摸鱼,这让我心里特别忐忑,跟在他后头,怕他下水又有点盼着他下水,不住地说,你行吗,你行吗?
我是想吃鱼,又怕他淹死。
日头拍拍鱼篓子说,待会儿看这个你就知道我行不行了。
在坑边,日头脱了衣裳,钻到水里去,水很清,我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在水里蹬,日头说他是在踩水,窑坑这边水深够不着底。他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有太阳,暖和,鱼多。我怕他钻泥里去出不来,在岸上使劲喊,黄狗也跟着叫唤。日头从水里伸出脑袋说,嚷嚷什么,鱼都让你们吓跑了!别在这儿裹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我说,我得看着你,你淹死了我好回去报信。日头说他淹不死,他是属龙的,是龙王爷的二大爷。日头逮鱼,我在窑附近转悠。夏家园子也是种菜的地界儿,夏家园的菜长得比太阳宫的好,这里离东西坝河更近,坝河曾经是元代通大都的漕河,因水源丰富,土地更肥,所有的菜都很水灵。我还知道,太阳宫和夏家园的西北,有个叫芍药居的地方,我对那个地方很向往,曾经想让日头带我去看那盛开的芍药花,日头说芍药是春天开,现在秋天了,就剩了狗尾巴花。二姨说,芍药居哪儿有太阳宫好,太阳宫多大气!
让我没料到的是几十年后,被附庸风雅的芍药居竟然成了北京地铁的一个大站,成了一片繁华热闹的社区,有些事儿呀,真是不好说呢。
窑坑东的一片草丛里,立着一块石碑,石碑旁边我竟然发现了几棵西红柿!要知道,那时候的西红柿可是珍贵的东西,只是偶尔才能在孩子们的眼前闪亮一下,通红的,圆润的,多汁的,昂贵的,当水果吃。
我不客气地揪下几个大的,用衣裳兜着,四处踅xue2摸弄个再辉煌点儿的。石碑横在眼前,只识得夏大人几个字,便对着墓碑说,夏大爷,吃您几个西红柿,没法子,馋啦! 打过招呼,我心安理得地来到窑坑旁边,日头的篓子里已经装了不少鱼,都是小麦穗,也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日头看见我手里的西红柿说,你怎么动了夏二的洋柿子,这是夏家留籽的柿子,夏二看见了得拿锹拍死你!
我说,夏二有什么可怕,我连雍和宫的鬼都不怕!
我知道,日头对雍和宫的鬼很向往,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想到雍和宫看打鬼。雍和宫打鬼仪式在正月,除了送青韭,曹家人怵头上我们家,他们不愿意见我爸,怕我爸嫌弃他们。其实对于乡下的“亲戚”,爸从来也没说过什么,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爸是教书的先生,大凡先生都是这副模样,让人老觉着隔了一层。
二姨在门口招呼日头,让他回去帮忙烧火做饭。
今天晚饭是曹家的精彩——贴饼子熬小鱼儿。
鱼就是日头在夏家园摸来的小麦穗,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日头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有条不紊wen3,一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二姨把拾掇好了的鱼倒进锅里,从小缸里舀一铁勺自做的大酱,扔一把香葱,丢两瓣小蒜,用勺子慢慢地搅;二姨父抓一把和好的棒子面,使劲地甩在热锅锅帮上,氤氲的蒸汽里,那些生面团像一圈手拉着手的娃娃,谁也不乱动,可爱极了。紧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蒸汽在锅盖上冒圆了,日头便抽了硬柴,灶底的火变得平顺、温柔,由着小火慢慢地炖。一家人配合默契,像共同完成了一场演出,各有角色,各司其职,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