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宫》叶广芩播讲自由飞翔
8———期间母亲去过太阳宫,是为二姨去的,二姨死了,死的很突然,说是不留神滑进窑坑淹死了。夏二说,她是去找日头,很多时候,她是满村喊着日头的名字,四处寻找。这孩子有点儿不合群,性格孤僻。不招人待见。母亲奇怪他的朋友怎会进了窑坑。夏二的解释是,窑坑是个没深没浅的地方,里头有淹死鬼,每年都要(拉)替身,非(此)而不能脱身。连母亲都说那是迷信。不可能,我觉得是二姨活的没了意思,自己寻了短见。听母亲说从坑里捞出二姨,她身上穿的是那件紫底绿花的夹袄,脑袋上还别着红绒花,怕花掉了,用丝线扎的很紧。看来一切都是特意。按老张的分析,雍和宫打鬼日头被撒一身白,即是被鬼跟上了,性情已经迷乱,厄运便接连不断,这都是冥冥中阎王爷的安排。很快,夏二再婚,又有了自己的儿子。日头真的没爹也没妈了。1952年抗美援朝,日头当了志愿军。出发前,他特意到我们家来告别。穿了军装的日头,威武英俊。妈说,日头,你真要离开太阳宫?日头说,姨,我真要离开。母亲说,走了以后你不想家?日头说,那里有什么需要我想的吗?接下来母亲的话让我吃惊。母亲让日头到火线上要多长心眼儿,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子弹尽量别往人致命地方打,无论谁都是一条人命。我母亲在当时是街道积极分子。治保主任。主任对即将上战场的志愿军战士说出这样的话,让我对她有了新的看法。母亲把她的另一面毫无保留的亮给了日头,她或许有了什么样的预感。但她对我却一直都是硬铮铮的街道治保主任。时间过去一年、两年、三年,我没有收到他的音信。回国的人一批、两批、三批,我没有看见他的踪影。一直到1958年底,志愿军全部回国,我也没有得到日头的任何消息。文革的时候遇见夏二,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佝偻着腰,趿ta1la拉着鞋,邋遢la1ta不堪。他说他还住在老地方,他儿子夏晓阳在城里当学徒,他是来看儿子的。我向他打听日头的消息,他说一直没有信儿。他还说,按说他姓曹,跟我们夏家没关系。日头这是被连根拔了。我说曹太阳会回来的。北京只几十年的功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几个月不上街,识不出来本来面目的情景常有。我每天要坐三站公交车到早市买菜,菜场的名字叫“夏家园市场”,市场的旁边是地铁十号线“太阳宫站’。 无意间,在月季丛中,我看到一棵细嫩的喇叭花,小小的花朵怯怯的张着,窥探着花丛外边的世界。太阳宫的精灵,让我在有意无意间碰撞,心被一次次触动。有些酸涩,有些温馨,更多的是属于自己的怀念。提着一兜菜我站到汽车站,周围林立的高楼让我不知身在何处。太阳从东边升起,懵懂模糊的一个红团。太阳宫,太阳的宫殿,如今又有谁还知道它曾经的模样?我想起我要为太阳宫而写的诗,几十年了,一直没有完成。关键是再没有看过那样动人的日出,没有过那样的心情和感动。不远处有南湖和南湖公园,它的前身大概和窑坑有关系,风景依然秀丽,草坪新铺,假山人造,没了野趣,少了自然。一只黄狗摇头摆尾,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我惊喜的迎了上去。狗在我跟前停顿了一下,看那眼神竟是似曾相识的熟悉。抬起头再看那太阳,太阳已隐入云层,再不肯露面。一群人从太阳宫地铁站涌出来,这个站或许就建在太阳宫的小庙上,对面那座玻璃墙的大超市,难道就是日头过去的家?曹太阳,你是否还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