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荣      塬上的王家妈

杨进荣 塬上的王家妈

2023-01-08    21'24''

主播: 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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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塬上的王家妈 杨进荣 同一个村子,便要称呼点什么:大叔二哥刘家妈……隔壁邻居姓王,自然我称邻家的老太太为王家妈了。 王家妈小脚,尕尕的,有点小可爱的那种。王家妈个子小,小的很自然,眼睛小,耳朵小,手小,五官也很精妙。用王家爸的话说,她是他的尕心疼。不过,这话王家爸只有在没别人的时候说。我知道,是因为七八岁,母亲让我拿了个碟碟子到她家去借饭盐,王家爸正这样说给王家妈。回到家里,我把听到的话说给母亲,母亲只是笑了笑。多年,我都不知道尕心疼是什么意思。看见王家妈,就想起尕心疼的那句话。 王家妈生过好多孩子。母亲说,大养小养十几个,你王家妈命苦,都没有存活。母亲还说,自己的命比王家妈好点,生的迟,生了十个娃,存下了你们六个。王家妈最后的孩子,差不多和我一般大,最多比我大两三岁。糟蹋(死去)时都十六七岁了。民俗有讲究,孩子的名字取的越丑越小越吉祥,所以她给这个儿子取名叫狗蛋,村子上的娃娃叫他王八蛋。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叫狗蛋的乳名,大人小孩说起他,异口同声地会说,噢,知道,就是那个王八蛋。狗蛋听到也不生气,笑容满面地应答。人都说,王八蛋这个孩子乖,是个憨厚老实的娃娃。 王八蛋背的书包是我们全村子,上小学的娃娃最吸眼的那种黄挎包,上面红漆书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那种。我摸过他的那个书包,红字在黄挎包上有凸起的手感,好似洗几次,也没有掉过色。能摸的福利只有我,其它同学根本不让摸,因为我是小班长。王八蛋的作文经常是改抄我的。 王八蛋书包里的馍馍最甜最香。半个米黄滚坨子。他掉在桌子上的馍馍渣渣,我用手指沾口水粘过,放到嘴里咂品过。弄得我嗓子眼痒痒,嘴里全是口水。那家火甜,比坏洋芋,麦麸糖皮和上苦苣菜有味儿。乃至有天做课间操时,我溜进教室,掰过指头弹大小的一疙瘩,紧张的缘故,掉在地上,被土染脏了,没有来得及吹掉上面的土,扔在口里一下子吞了,没有尝到那种味道,回家的路上,一直遗憾这点事。 王八蛋过六一儿童节,总能穿一件白的确良的衬衣。那衬衣别在他爸当兵时带回来的一条系在他腰的黄皮带系的裤子里,胸前再系一条鲜艳的红领巾,体育老师让他站在队列前,领唱巜少年先锋队队歌》,还有巜让我们荡起双桨》,巜我爱北京天安门》,学生们的眼神里,充满羡慕。 乡镇府组织戏曲比赛,王家妈摆了个小滩子卖水,一杯放了糖精的水三分钱,放了桔子粉的五分钱。王八蛋通常会和我们一道,在大戏开演前,都要参加由小学生表演的一个节目,他是主持。有的观众说,这谁家的个娃娃,穿地心疼,但嗓子是个左拉嗄,太难听了。身后滩子上的王家妈听到了,会说,亲戚,往过站一下,***背后还有人看呢?有的人知道是王家妈的儿子,也了解王家妈就故意夸奖,唉呀,这谁家的个娃娃,长得麻利,还机骨(机灵)地很。王家妈听到后,会大声喊:亲戚,你怕站乏了?快过来坐下看,喝一口水。她边说边给挪板凳边倒水,还要问喜欢喝啥水?想喝甜味儿时,她会再在杯子里撇几粒糖精,并把杯子端起来,不停地摇晃…… 王家妈家买了一辆摩托,重庆雅马哈牌子的。于是王八蛋不上初二了,骑了个摩托,举手投足,十足地有了成年人的派头。看见我们,油门一踩,呜地一声,在一股飞扬的尘土中冲上学校前的那道陡峭的山坡。在我们见女生还脸红的时候,王八蛋已经在镇子逢集时,摩托车后座带上个女生,在人伙伙里东钻西窜。起初我们诧异,后来便变成了无视。 有天放学,刚把烂书包挂在上窑墙上,母亲说,你过去看一下你王家妈。我说,她咋了?母亲说,咋了,天塌了,丑蛋儿在魏家套子,去送一个女娃娃,摩托扑崖了,人没了……母亲说着,擦了把眼泪。娃娃,麻绳从细处断来,你王家妈的命咋这么苦呢?我站在地上,愣愣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的几个月,一到天黑,父母亲会带上我,给邻居王家妈噈伴儿。沒有多余的话。父亲和王家爸抽烟,母亲和王家妈坐在窗台前,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粮食的长势和熟人之间的事。 过完春节,村上的砖瓦厂需要一位看门人,自然王家爸是最合适的人选。在那散散心,还能挣几个钱。我便成了王家妈家的常客,有时也会蹭一顿饭。 有天黄昏,王家妈爬在墙头上喊我,让我到她家给她帮个忙。到她家,她让我站在上炕她已放好的那条凳子上,帮她取下墙圪佬里挂的一个布袋子。布袋子多年未动了,它上面的尘土,足有一麻钱厚。她扫净尘土,打开袋子,原来里面装着一把三根弦的土琴。土琴琴身的油漆有点斑驳,看来是一件老物件了。她边擦边说,这是娘家陪给她的嫁妆,银簪子和镯子,还有几个白元都卖给老回回了,唉,卖豌豆、扁豆、洋芋,加上我的这些东西,给他买了一个摩托,结果……哭了很长时间,没有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从此,夜深人静,特别是在有圆月的夜晚,总能听到王家妈抚琴的声音。她弹得最多的是山曲儿,哀伤凄凉,听的人有掉泪的感觉。她有时还会一问一答式地边弹边唱: 王家妈这么有文化,我很吃惊,问过母亲,母亲说了我才知道,王家妈的爷爷是个大生意人,她的父亲上过京师学堂。王家妈上过高小,文化高着呢。她的父亲一直在县中学教书,参加过***,解放时吓坏上吊了。她就嫁给了王家爸。王家爸祖上很穷,他是志愿军。复员后,老大了找不上女人,就和高成份的王家妈结了婚。 母亲会把一切都说成是人的命。说王家妈命大但命不好。如果不解放,她怎么能下嫁到喊叫水这么个连草都不生长的地方?她至少也是个大家闺秀。人家根子上是城里人。 那年上大学,凑不起去县城文教局领取通知书的车费,王家妈听到了,拿来了十块钱,要给我帮凑一下,母亲说,她王家妈,我们一下还不上。她说,有了就还了,没了就算了,你杨家妈,不要把这事搁在心上。 王家妈个子小,但心不小。王家妈磨难多,但她的心没有磨坏。个子大的人从来没帮过一毛,表面心好的人借他几块钱,天天追着屁股要。 解放前后,她十分关心年龄偏大的娃成家之事。下庄有个李碎人,父亲去逝早,母子相依为命。家穷,人又老实,一直说不上媳妇。李碎人的母亲好不容易打问到了张岔有一位和她儿子年龄相仿的女子,需请一个媒人前去说亲。好多人建议请王家妈,她念过书会说话,特别那家女人当家,别人不会说就砸锅了。王家妈去了,女方家打问李碎人家的情况,王家妈说:弯弯(胳膊弯弯)枕,衩衩(烂裤子)被,天照明,风扫院,一个碗儿轮流转……女方家一听,啥都不缺,答应了亲事。女子过门后,发现李碎人家啥都没有,跑去王家妈家质问,王家妈听了,笑了一笑说:当时,我给你大和你妈说清楚着呢。女子问:弯弯枕呢?你侧着身子睡下,胳膊弯过来枕上。连个灯盏都没有,女子气嘟嘟地问。我说了,天照明呀。女子又问:笤帚扫帚和十八个碗呢?有扫帚需要等风扫么,只有一个碗,每次他让他妈先吃,吃完了他再吃。现在娶上你了,你们让你妈先吃,然后你吃,吃完了他再吃。这话女子越听越气,王家妈说,老婆子寡妇拉娃娃,太不容易了。碎人老实本分,是个养活女人娃娃的人……不管王家妈说啥,她都认为王家妈把她骗了。她逢人就说,遇人就骂。多年后,他的儿女都读研读博,女子也成了老婆子,主动带上考了大学的儿女看望过她,给她主动认错。 王家妈给李碎人说亲的事成了村上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大上前年回家过年,因走的晚,到家已是吃晚饭的时候。那时,母亲还在,问我带上坟的东西没有,我说带了,她说,这东西不能留在年后,快把娃娃领上去,烧的烧了,供品破散掉。 先祖坟是一个不称公墓,但藏人无数的山湾。有些后来人,把先人埋在了古坟园;有些后来人,把先人葬在了古棺的上面。说是撵风水,实际上是人们的丧葬习惯。去逝人,大多人第一反应是首先领上风水先生到八仙湾去看。风水先生少笨人,一看山湾埋了那么多人,又能随主人心愿,何不顺水推舟,少跑路,先挣得安然?转过三个山头,越过一道小河岔,太阳已经跌落在了西山后。南风缓缓,湿气很重,夜雾已经悄悄地嵌入到了八仙湾的沟沟岔岔,隐约听到有人在哭诉:我的个娃,多少年了,妈把你都放不下?你个狠心的娃呀,你咋能撇下我和你爸?……是王家妈,妈没错,就是她。她一般上坟,都在正午和黄昏。因为老家有个传统:小口(没成家)死了,一般不上坟。要上,只有养心难买的人,才在上坟高峰期的间隙悄悄去…… 扶起她,伤心过度加上天黑脚小,不便于在高低不平的坡地上行走。我便抱起她,向停靠的车旁走去。骨瘦如柴的她,体重不到九十斤。扶她站稳,她连连磕头作揖。 跪到先人的坟园,我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天地在哪里呀,山水迷蒙,繁星闪烁。遭逢一世,所谓的命苦,并不全都眷顾善良诚实的人。 初一的中午,王家妈门前人声嘈杂。出门一看,王家妈的远侄子,躺在地上连吼带哭。原来,一帮人给老两口来拜年。喝酒闲扯,这个侄子借酒劲,要把婶子家的电动车开走。理由十足:年龄大了,骑上不安全。堂叔没同意,他便破口胡说:你没儿没女的,要东西干啥?不如早送给我,还落个人情。气得王家爸无着:我还没死呢,死了你再拿行不?他顺口说:你死了还要我给你披麻戴孝!听了这话,气炸了老汉的五脏六腑,扇了他一耳光。这下,可不得了了,他在院子外驴打滚地嚎叫乱骂、胡说,他的老婆孩子闻听后纷纷跑来,跟着起哄,大吵大闹。 还是张大炮勇敢,拿了一根柳爬条,冲进院子:他王家爸虽然娃娃都遭了,但庄子上的人还没有死绝,把你们这些***,老两口没死,要占人家的绝业。老两口有病送医院,你们哪个送过,哪个陪过?他们吃的是共产***五保,与你们这些王家的杂怂有毬啥关系?庄子上的人也纷纷指责,他们一大家子人,看到茬口不对,都跑得没有了踪影。 第二三年,前后大约两年,老两口都走了。没有患啥重病,也没睡过床。走得十分容易!人说:孽罪遭完了,落点没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