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山大沟里活了一辈子的人
杨进荣
故乡没有四季不断的河流,故乡没有连绵不断的草原森林,故乡没有石峰峻岭,故乡没有奇花异草。故乡只有挖不完的黄土,和在黄土地上耕耘了祖祖辈辈的那些人。
今天,贤侄全军告诉我冯世合走了。冯世合今年可能六十六七岁,双目失明,一生未娶,与三哥三嫂在一起生活。虽然是残迹人,但他干遍了几乎所有的农活,一生未曾清闲。庄子上的大人小孩都惯叫他“麻眼子”,对这种称谓,他从来不生气,谁叫他都答应。好似很多人只知他的姓和外号,不知他的乳名和大名。
闻听他走了,我端着手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活着是一种幸福,而另一种幸福也许是死了的彻底解脱。
从记事起,我所在的村庄走了一百七十二个人,这还不包括出嫁在外的一些女的。素日沒有咋注意这件事,今日猛然一算,对于一个偏远乡村的社,有这么多近邻亲朋在我有记事能力的年龄至今日,已经辞尘归阴,离我而去,是一件十分令人惊诧、伤感且无法的事情。人生有生死,世事有代谢。无法扽长生命的长度,适当拓宽生命的宽度,让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丰富一点自己,少留一些缺憾则是我们对生命尽了最大的努力!
耄耋以上年纪的刘家寨子人,我记得好多,他们经历了清末民国,乃至七十年代以前的生活,传统且诚实,守信而质朴。大多系西海固大地震后,从秦安、通渭、靖远、定西等地迁徒而来,男的开荒种田,女的纺线织布。大多住窑洞,吃窖水。无地的人在有地家庭打工,叫扛长工。做月月子活的叫打短工。有的男人留清朝小辫子,女的普遍裏着小脚。一般都生有六七或八九个孩子。
这一代人中,有我的爷爷奶奶,重姑舅及其他亲邻,一个地方,总有一种称谓。张家爸,刘家妈……几乎都和爷爷奶奶们的境遇差不多。他们,男的农闲时手里掂一个烟锅,穿着大襟单衣或裹脱,冬天喜欢腰里系一截麻绳了,大腰裤子。系牛皮裤带时,裤腰总要叠上几叠。女的则必须把长发盘起,头顶挽个攥攥。攥攥上有个银簪子把散乱的头发一蹩。有个银簪子,是那个年代妇女最好的饰物。
男人干直来直去的重活,轻活及家务活一般都由妇女承担。拉扯孩子,缝补衣服鞋袜、推石磨做饭……深夜各家还亮的油灯下,不是学生在读书写字,而是妇女在干完农活和侍候完一家人的生活后,在油灯下为大人孩子做鞋补衣服!
这一代人,经历了朝代更迭的无所适从,新旧政权交替的混乱不堪,饥饿地震瘟疫和兵荒马乱。他们在没有多少欲望里如野草一样生存,只为人丁兴旺,后代能胜过前人!
时代的原因,这代人,被贫穷限制了想象,不识字和小脚,让他们在多难的命运里活的十分悲怆。他们大多空着肚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古稀之年以上已去逝多年的那一代人,如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生在清末,活在民国及解放初期,或计划经济时代。他们与自己的父辈们相比,情形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旧社会从事着和父辈们一样的营生,只一家人的安危和生活,就困住了多少大丈夫的手脚。民国十八年和六0年的灾荒,成了他们至死也忘不掉的伤痛。乃至对粮食的珍惜,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想不到。他们中有的人吃水烟、卷旱烟了,扔掉牛毛窝窝鞋,剪掉辫子,穿布鞋和对襟子衣裳了。躲壮丁和跑土匪,耽误了他们吃饱肚子的好多机会。妇女已缠成的半大脚,既使宽绑松绳,也没能恢复原样。
这一代人,文盲居多。能识字咬文者极少。就是那几位老大夫和阴阳地师,还能写写划划。其余人,特别故乡的人,写上自己姓名者寥寥无几。
这一代人,哭过笑过,苦过饿过,争过斗过。解放前的一些名流乡仕,解放后大都受到了一些冲击,每个运动好似他们都没有躲过。世上的事情真有河北三十年与河南三十年之说。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新旧两重天,故有的阶层被打破瓦解,人的命运重新洗牌。旧社会有多狂,新社会就有多残。凶恶跋扈的人,大多都没能留下人。但也有什么都没有,而划了个好成份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个别人,逢运动揪人打人骂人,为了卸私愤,不择手段,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陷害他人。当然了,害人者终害己,改革开放后,这一小撮人,大多也遭了天谴,活得并不如他人。
这一代人大炼过钢铁,参加过引洮工程,但至死都念叨,门栓锁子都拿去炼了,也没看见一炉钢水的火花四溅;为水驾子车绳勒破了肩膀,始终没有喝到一口清亮亮的洮河水。
人是万物之灵。什么都不顾不讲的人,要么昙花一现,要么子息嗣绝,身败名裂。几十年内,人的因果往往无法分辨看清,但两三代人后,德性的镜子会让每一个家庭在传承发展延续中显露原形。坏者荡失,善者辉庭。不信,你细查自己本乡本村本社人家,近百年之变,就能知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
那个时代的壮年人,大多已到古稀之年。他们上了几年高小,但毕业的不多。参加过各种运动,或轰轰烈烈,或暗流涌动,或去参加大会战,或去参加批斗会,一样穷的家庭,没有巨大差异的光阴。戴一顶黄帽子,背一个黄挎包,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养一头猪,要交给收购组。一斤清油滋一年锅,一件衣服兄弟姊妹们挨个换着穿,一双鞋子订脚掌,补鞋绑,一盏油灯不敢把捻子拔长,一顿白面饭都是奢望,一群净尻子娃娃在巷道大场里耍的踢土烟扛。娃娃没有作业,两本书就是算术语文。一个大队(村)几年出一个建筑工人或煤矿工人,就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一个当兵的人,形象都很高大,那身军装引诱了多少村姑的目光。
干不完的活,一生都不曾清闲。刨着没有停过的锄头,一生都没娈饱肚子。养了一群儿女,说女人,打土院,忙的不亦乐乎。
唱过老戏,看过电影。搞过副业,放过牛羊,捉过步犁,摞过摞子,打过土墙,箍过窑洞。赶马车的叫把式,放羊的叫羊倌,骑自行车的叫能人,当队长的叫厉害人。
中年后遇到了改革开放,吃饱了肚子,又供给了儿孙。
包产到户后的一批人,如今都到五十至六十岁左右。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憧憬,走在了希望的田野上。他们苦读搞副业,考一个中专,令多少人羡慕。不是老师就是干部。留在农村的,再累再苦,都要供子女上学。这些人,至今还俯身在大地上,是守望农村的主要力量。
听到冯世合走了,突然对一批走掉了的家人乡党,十分怀念!分外敬佩。他们很少享福,但他们从没有放弃过活着的希望!
一处荒堆,一位乡亲。他们并没离开我,而是以另一种生的形式,在我的笔下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