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此翁少白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欧阳修的生命里,始终有一股子尽心尽力去活的热情,怕时间来不及了的珍惜。
浪淘沙
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如此春来又春去,白了人头。
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
欧阳修是少白头。他家境贫寒,先天发育不良,从小多病,长大了便有早衰之疾。三十岁就有了白头发,四十岁已经全白。那年外放回京,顶着满头雪白,满面皱纹从御阶下过,把仁宗皇帝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卿何老如是!”
自号“醉翁”时,才不过三十六岁。对于老这回事,他实在是比别人更早就体会了。他早就知道了,天命有多无情,人意有多卑微,声名有多速朽。
如何解此无解之愁呢?赏花、喝酒、听歌妓唱歌,和朋友们说笑,不将这春天虚过,好歹有些用处吧!哪怕喝过头了,喝得伤了胃,伤了身,伤了心……也是风流啊!他这个“风流”里,有浓郁的酒气,是一个向着世间之美,眷恋而拥抱着的姿势。
欧阳修很爱很爱这个世界,爱女人,爱文艺,爱花朵,爱美,还爱年轻人身上蓬勃的朝气,爱这个国度……可世界对他并不特别友好。上天给这个热衷于美的人一个并不好看的外表。
眯着近视眼,龅牙,耳朵比脸还白,弱不禁风地站在那里,年轻时也不过如此,老了更不必说。跟美女们在一起,与其说左拥右抱,不如说是被劫持了。算命的倒说是天生异相。在不相识的人看,也就是个糟老头子。
古人很注重男人的外表,《世说新语》上对时代美男的津津乐道就不提了。直到宋朝,男人们还是要洁面修眉,精梳头,细挑衣,头插时令花枝,腰悬玉佩,拿着把扇子摇啊摇,跑到风月场上挨光调情,才受欢迎。
欧阳修呢,第一次跟着大家进风月场所,就被姑娘无情地当面嘲笑了:“你怎么长得这样丑?”以后只能走气质路线,以人品和才华取胜了。或许还有温柔体贴——他和三任妻子都恩爱甚笃,可是前两任老婆很年轻就病死了。
接连两次丧偶,外加一次丧子,自己身体也差,心底藏着的凄惶就更多了。又是一首《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在洛阳待了三年,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最青葱最快乐的日子。可就在这繁花满城里,藏着哀音。
词写于他到洛阳的第二年,与友人往城东踏青。是旧地重游,再次携手看花,本该很高兴吧?他想到的却是:有聚必有散,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你看,一转头的时间,他就从眼前的欢娱,联想到宇宙之无穷,人生之无常了。
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写到高潮处浩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所谓风花雪月,原来和这永恒的自然一样,是世间最无情物。
今年的花比去年还要红,明年也许会更好,怎么知道,那时候又会和谁在一起呢?此句非欧阳修独创。唐代诗人刘希夷有《代悲白头翁》,其中说道: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这首诗,简直就像是在数百年前便为欧阳修写好的一样。
又过了一年,欧阳修从洛阳调回京城,还没站稳脚,便因替范仲淹说话,被贬往湖北宜昌,一待六年。果然被他说中了,不能和洛阳友人再次一起赏花了。
玉楼春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离开洛阳时,于饯别宴席上写的一首词。座中有他的相好,他本想胡乱说个归期,好让她宽心,可还没开口,她美丽的脸上已经露出那样凄惨的神情,于是说不下去了。
被离情别绪困扰着,欧阳修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命题:人生自是有情痴。
生而为人,为万物之灵,天生被感情这个东西控制着,那么痴缠,又那么脆弱。仅仅是离别,就能让人惨痛成这个样子,一个人死于心碎多么容易……有情皆苦,这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跟风月等外物的影响毫无关系。
离歌就不要翻着新再唱了,唱得人肝肠寸断。我想必须要这样:要尽情地欣赏洛阳的牡丹,看得饱饱的,记在心里,才能够了无遗憾地告别这里的春风。欧阳修认为,人生本来就是残缺的,正因为如此,才要放开全部身心,去拥抱眼前能够拥抱的一切。
这就是欧阳修对于人生交出的答案。他也这样做了,把一生的每件事,都做到了极致。为文,他是文坛领袖,诗词歌赋散文无所不精;为史,他编撰了《新唐书》、《新五代史》;为官,他是三朝重臣元老;为政,他清明务实,选拔人才不遗余力;为艺,琴棋书画样样都能,还是金石文字专家。他还会跳舞,在酒宴中途跳下场去娱乐大家,更不用说泡妞和喝酒了,沉醉花丛与沉醉山林,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的一生丰美如此,许多普通人加在一起尚不及他十分之一。他满意了吗?不再为“有情痴”的人类心灵所苦了吗?
不知道……只知道,在后来的岁月流逝,人事代谢,聚散匆匆中,洛阳花被他一再地想起,一再地吟唱,象征着青春与美的花朵,在他的生命里重重叠叠,盛开到尽头。
贬谪滁州,就是写下《醉翁亭记》那段时间,公务之余,他让下属在官邸四周种了无数鲜花。并在公文上批示道:“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严肃的政府机关,就被他弄得花团锦簇,蜂来蝶往,满头花白的他坐在里面,乐颠颠地端着只酒杯子。
真滑稽,可也真让人敬重。
“我要这花开到永远。”这是以有涯向无涯挑战,是一种疲惫生活中不死的英雄梦想。这就是欧阳修的绝代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