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旧时月色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终生布衣。
姜白石,那个被诗人陈藏一描摹为“体貌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界来客,一直以来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像朱希真《鹧鸪天·西都作》中刻画的上承天命与疏狂的清都山水郎那般,独立于尘世之外、笑看人间风雨的浪子闲人。总是在某个红日衔山的午后,在头上簪一支娇媚明艳的牡丹,迎着满世界的温柔暖意,慵懒地躺在高大粗壮的梧桐树的枝干上,微笑着俯视人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抑或是在疏坐在案前,轻轻将手边的诗书文章放下,端起一杯清茗,就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声一并饮下。
可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多了些阅历与体悟,白石的词句文章也读的多了些。不知何时突然发现白石并非是个脚尖高高浮在半空的遗世独立的缥缈仙人,如同每个为衣食而奔波劳碌的上班族一样,他也是个一生兜兜转转,胸中郁结许多却不得疏解,识尽了现实的蝇营狗苟的平凡生灵罢了。
这首《暗香》是姜白石最负盛名的一首自度曲,用仙吕宫定谱。所谓“自度曲”,是指通晓音律的词人,自摆歌词,自己谱写的新的曲调。这首小词创作于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是年冬,姜白石载雪访范成大于石湖。他在石湖住了一个多月,自度《暗香》、《疏影》二曲咏梅,使人神观飞越耳目一新,又深蕴忧国之思、寄托个人生活的不幸。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曾言此句“峭警无匹”。过往岁月里,似这般皎洁纯净的清辉不知映照了我多少次。和旧时一样,我又在冰凉刺骨的月色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梅花下吹着玉笛。张爱玲曾言:“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更何况旧时梅边吹笛的乐事尚有佳人在侧,而今却只能呆呆望着一树白玉,任凭着片片晶莹的雪花儿砸在脸上、肩头,融成刺骨的冰水痛彻心扉。那时的我呀,总是体味不到风霜中弥漫着的冷漠,兴冲冲地叫上身边佳人,顶着风寒爬到树上折下那枝开的最盛的梅花,送到早已羞红了脸蛋儿的佳人手中。
“何逊而今渐老,却忘却春风词笔。”读至此处,不由得鼻头一酸,哽咽了声音。何逊,是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竟无只字片语。杜甫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如同苏东坡深夜忆亡妻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和柳七与心上人南浦送别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般,多年之后,许多人,许多事,都不再是当初那样。
白石终生布衣,靠着权贵公卿的供养度日,一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可他偏偏又是个将文人的清气吸进了肺叶深处再也吐不出去的清高孤傲。这样的一个被王静安先生称为“狷者”的心性高傲的人,终日游走于豪门大户之间赔笑,逢迎着生活,他的心,或许早就冻得像冰湖深处坚硬似铁的石头。每一次受人白眼、遭人不齿都像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在石头上划上一刀,时间久了,伤痕都被伤痕遮盖的不再能看见,也就渐渐麻木了。
相传白石有个习惯,如同阮嗣宗穷途之哭一般,他爱在三九严寒时一个人衣衫不整地跑到山里去,鞋子也不穿,赤着脚在冰天雪地中漫无目的地奔走,却不觉丝毫寒冷。也许,只有千百年来巍然不动的青山绿水,才能感受得到他心中的苦痛。
他当然也曾努力过。姜白石曾于淳熙元年(1174年)至淳熙十年(1183年)四次回家乡参加科举考试,却都名落孙山。冷酷无情的科场一丝情面也不给他,哪怕他才华横溢、诗乐皆精。庆元三年(1197年),四十三岁的姜夔曾向朝廷献《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希望获得提拔,但朝廷没有重视。两年之后,姜夔再次向朝廷献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这次朝廷下诏允许他破格到礼部参加进士考试,但他仍旧落选,自此完全绝了仕途之念,以布衣终老。
他不似晏元献那般身居高位,也没有柳三变的潇洒风流,像他这样一生籍籍无名的红尘过客,注定是不会成为红粉佳人争相竞逐的柳衣花郎。二十三岁的姜夔初到庐州时,却遇到了牵绊他一生的那道明媚的阳光,暖化了他冰封许久的冷眼旁观。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此后的十多年间,他们时有来往,你唱我和,好不快乐。可是结局呢?现实不是王子与灰姑娘爱情故事的天真圆满,没有玻璃鞋,也没有南瓜车,有的,只是落满了灰尘的家徒四壁。
对白石来说,一个周旋于夹缝中讨生活的人不配拥有才子佳人的唯美爱情,也没有这个条件。“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他既非佳人,更谈不上英雄。生活就是如此残酷,哪怕再想相濡以沫,到头来也只能相忘于江湖。而且他家中还有举案齐眉、身世良好的妻,那是每日为他端茶倒水、任劳任怨的糟糠之妻,哪怕境况再差,都没有丝毫埋怨。
对他的意中人来说,白石当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选择,难道要一辈子跟着他一起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吗?
所以,白石心中的愁苦如同肥水东去,流淌着无穷无尽的无奈。悔当初不该种下情花。或许、不该,多么诱人的四个字,谁心中又能没有过嗟悔无及的时候呢?可是过去的只能过去,愈是不甘,愈是痛苦。可怜白石,春草还没有长绿,两鬓已成银丝。
可现世的苟且真的能击碎一个坚如磐石的人执念吗?在白石这里,答案是否定的。
除放自石湖归苕溪(节选)
姜夔
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
长桥寂寞春寒放,只有诗人一舸归。
桑间篝火却定蚕,风土相传我未谙。
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伫作春衫。
淳熙年间,青年白石在湖南游历,结识了福建人萧德藻。萧德藻号千岩老人,在当时诗名藉甚,一遇白石,即大生知遇之感,感慨自己作诗四十年,才遇到一个可以相与谈诗之人,遂携白石至湖州生活,并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白石,白石一家的经济,也完全由他提供。
后来千岩翁又把白石推荐给了名诗人杨万里,杨万里更介绍他去拜谒另一位大诗人范成大。石湖是做过大官的,致仕后经济仍非常丰裕,对白石也有厚贶。
张平甫因白石累试不第,拟出资为白石捐官,以白石的清高,当然辞谢不敏,后来又欲割无锡的良田赠给白石,白石也一样拒绝了。白石接受萧千岩、范石湖、张平甫的资助和一些馈赠,这都不是问题,白石亦报之以“竭诚尽力,忧乐关念”,但接受良田,便是接受了产业,性质便完全不同了。白石要做的也不是受禄的家臣,而是清高的卿客,哪怕贫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