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实在是心理概念,是留不住的时光对地理概念的一次蒸馏提纯。假如有一个人,他谈起故乡时说,他的故乡在北方;那么,北方除了地理方位之外,在他心里,还有广阔的大地,空荡荡的苍穹,以及夏季干燥的空气冬季呼啸的朔风。一旦他回到北方,他会具体指证某省,如数家珍地说起山川风物,说起这块土地上曾经的风风雨雨。进入省界,他又迫切地想飞到曾停留过的市县,那里毕竟有过他的足迹,有过他的梦想,或许客居南方的愿望就在那里萌芽的。尽管在异乡时有人提到他心中的某市某县时,他还亮了亮眼神,心突然地猛跳几把,可是真的盘桓此间两三日后,另一个故乡回迫不及待地钻进他的心里,不招自来,挥之不去。原来,他的故乡还活在一个不起眼的村镇里,或许是记忆中一堵时光流水冲刷过的墙,和墙前一棵疙里疙瘩的老树,或许是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和土路上朝来暮往的行人车辆,以及土路旁一洼干涸的泥塘。或许是记忆中某个夏天的傍晚,低垂的云脚和漫漫的雨幕。或许是记忆中的某个冬天的早晨,晨霜在玻璃窗上雕成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以及窗外冷冷的阳光和呼叫着的风。或者是雪花,雪地,雪野,雪山。
“近乡情更怯”,怯的是人事代谢,哪怕是一点点,也会给自己一个惊讶和隐隐的伤感。在其中,叹息时光如梭,年月无情,“再回首已百年身”。土街上一走,就有依稀熟悉的脸,或成熟或更沧桑,在你的脑海中和以前的印象叠加辨认修改;更有一群孩子骑着单车,飞也似地从身边掠过,前呼后叫头也不回,惊起一阵尘土,转眼就消失在转弯处,只留下远去的喧闹和眼前逐渐散去的尘土。或许那时你也曾站在街心看比自己大的孩子飞驰而过,或许那时你也飞驰在这列单车队伍中,只是一恍惚,你依旧在街上,主角换成了他们。
在远方,夜夜浮进梦里的是故乡的山水人物,梦着家乡,盼着它好,面貌日新,又盼着它模样依旧,在这微妙的矛盾情绪里,一天天地迟疑着,不肯轻易说起那三个字,可是回故乡的念头如惊蛰,蠢蠢欲动,拱破心田。在一夜夜的思念和祝福中,渐渐老去,却在人生的旅程中,越行越远,让梦依然是梦,不肯通融。
于是故乡就成了行囊中的一捧土一颗鸡蛋,又或是临行前的一口水或者一个眼神,那眼神,或许是母亲的,妻子的,或许是一个不愿说出口的人的。根,总要长出枝,长出叶,伸向从未到过的空间,迎风沐雨。而旅途的尽头,无论飘飞何处,念念不忘的还是滋润过自己的那方水土。
2003年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