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我们不必在终点站下车
文 | 子木蠡
认识容与，是今年7月18号在北京到广州的G71次列车上。彼时正值六月精阳的热辣时节。我头靠着车窗，一经轻微颠簸，很快便昏昏欲睡。直到沉睡半醒之际，猛然感觉脑袋歪在了别人肩上。
“对不起。”
我顾不上看对方连忙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此举的唐突。
“没事，你的书掉了。”她提醒了我一句。
从她的口气中我隐约感觉到，她并无厌烦之意，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是个太内向的人，生怕自己的冒失给别人带来困扰。听她言下之意，心中方才如释重负。我拿起书，晃见她手中也拿着一本书，竟然是朱熹的《楚辞辩证》。这本书我曾在大学期间借阅过，十分艰涩难读。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山明水秀，眉眼温婉。
而此时，为了消磨最后的尴尬，我借机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快中午。
“我之前的男朋友也爱看这本书。”
“什么？”听她像是在跟我说话，我问。
“大学的时候，他经常翻叶芝的诗歌，尤其是这本《苇间风》。”我点点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但觉得这样十分不礼貌，于是问：“你这本书不太好读，喜欢楚辞？”
“我叫容与，是我爸取的，他是郑大中文系的教授。”她把书轻轻合上。“好名字，出自《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难怪你喜欢这本书。”“嗯，我也喜欢陶渊明的‘步容与于南林’。”我们之间忽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于是就聊起天来。她在郑东上车，也要到广州，与我不同的是，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去见她的前男友。
一个月前，容与当场抓到男友和另外一个女人鬼混，于是她主动提出分手。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那个和我谈了五年恋爱的人竟然会这样对我。”她语气平和，娓娓道来，显然和她深厚的修养有关，但我却不禁为她担心起来——这样的人，心里最容易装事情。“既然已经分手，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再到广州区找他呢？”我言外之意，是担心她的安全，她似乎立刻明白我，笑着说：“你可别把我当成那种纠缠不清的女生，我这次去，是把他送给我的书都还给他，从此两不相欠。”的确，容与的言谈举止都非一般的女孩子可比，温婉柔和的背后，另有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色。
“那很好，一路上还能聊聊天，在终点站一起下车。”容与的学养惊人，且丝毫不扭捏做作，兴之所至，更有令我佩服不已的惊艳之论，她是一个如此有主见敢作敢为的女子，以至于我渐渐开始明白他的前男友会那么做的原因。
是啊，这样的女生，绝大多数男生恐怕都难以驾驭，她就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北极星，既是夜空中的温暖，也是遥远的清梦。
“如果是第一次被我发现，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
容与忽然落了两滴泪。
我明白了，她终究是不甘心，而她此行去广州的目的，恐怕也想亲自看一看那个夺走她相恋五年恋人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说好的是去道别，然后潇洒开始新的生活，但事实上，还是没能全部放下，试图挽留。通过精心的装饰和隐藏，她把自己摆在极其理性而且豁达的位置上，表面上看，她的眉眼是四月的暖风，而实则，肺腑之间却饱受秋水寒冽的摧残。
她就像一个受了内伤的武林高手，表面上仍有风度，而肺腑间心脉俱损。
容与中间分别接打了一个电话，她给他打电话，说大概几点到深圳北，希望他能到那里把这些书都拿走。我不知道电话那边他都说了些什么，但我看见容与不停地流眼泪。
容与挂完电话，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深呼吸，然后跟我说：“他说，他是真的爱她，爱情不能忤逆自己的内心。让我死心，他不会去车站，更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然后她就闭上眼睛一直流泪，直到后来靠在我肩头慢慢睡着。
列车行到长沙的时候，容与的手机又响，电话是她爸爸打过来的，容与接过电话，一切风轻云淡，素如平常。
她挂完电话跟我说：“子木，刚才爸爸跟我说，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支持我，在这列车上他安排了三个学生偷偷跟着我，如果我到了广州有任何危险困难，就立刻给他们打电话。”然后我听到一声短信提醒，容与给我看了她的手机，上面是三个署名是“师兄”的电话。
“爸爸跟我说，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让我这周末回家，陪他去书店买书。给他当司机，当拎书小童，他说他老了，看不清路，也拎不动书了。”
容与说完忽然笑了，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当她慢慢平静一些，我觉得我有必要跟她说说话。
“一年前，我辞掉工作。我妈去世后我和我爸的关系很僵，那段时间尤其难堪，没有朋友，没有后盾，房东都隔三差五来敲门催租，忽然间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你。我和生活就像两个差了几个量级的拳手，一个回合不到，我就被打倒在地。我把行李寄到家里，把所有的银行卡注销，拿着取出来的四千块钱，坐上了去江西的绿皮火车，我决定了，我要去看油菜花。不管接下来是山穷水尽还是柳暗花明，我这次一定要遂着自己的心意狷狂一次！”
“后来呢，你真到了婺源？”容与问我。
“别说了，结果还没出省，我就看见了一大片油菜田，于是下一站我就下车，坐大巴去看油菜花去了，在那个小城，我呆了一星期，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后来我决定来北京。容与，我出发前世下了最坚定的决心的，可我发现，你并非要到终点去才能遇到最好的风景，途中也许会遇见更好的。而那种信誓旦旦的决心，终究也不过是偌大情感世界里的一缕涟漪。”
“切，得了吧，你就是没钱了。”容与笑我。
列车经停衡阳北站的时候，容与忽然跟我说：“子木，我想，我要下车了。”
“什么，你不是要去深圳吗？”
面对她这个决定，我有点不知所措。
她笑而不语，拿下来自己的背包，说：“所谓：‘衡阳雁去无留意’，我决定了，既然他不肯见我，那我只好回去给我们家老爷子当司机和拎书小童了，再见了，子木！”
“喂，容与，我忘了告诉你，我的笔名叫‘灵均’，也是屈子诗赋里的句子。”面对即将的道别，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再见，灵均。”她说完便下车了。
当一丝落寞渐渐平息，心里却忽而愉快起来。容与的这个决定表明，她最终选择放下。车到深圳北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是容与发来的。写道：
灵均，我已经平安返回郑州，现在正陪着老爷子在逛书店。你说的对，有时候，我们不必在终点站下车。如果远方某处有那么多的放不下，那么我选择在当下放下一切。我的朋友，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在郑州见面，容与。
佛陀说：“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是人生痛苦的来源。我们不必在终点站下车。更多的时候，风景就在眼前，就在途中，就在伸手可及、举目可见的不远处。正如容与所言，衡阳雁去无留意，大雁已经飞过，何必眼睛盯着湖面寻找影子，何不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静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后来，我问容与，那天列车上跟着他的那三个师兄最后如何，容与听完大笑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