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第三十八课 心之所善，九死未悔

《史记》第三十八课 心之所善，九死未悔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xián]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hào]令；出则接遇宾客，应[yìng]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chán chǎn]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dá]，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jiàn]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bàng]，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hào]色而不淫[yín]，《小雅》怨诽[fěi]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chēng]帝喾[kù]，下道齐桓[huán]，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mǐ]不毕见。其文约[yuē]，其辞微，其志洁，其行[xíng]廉，其称[chēng]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ěr]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zhuó]淖[nào]污泥之中，蝉蜕[tuì]于浊秽[huì]，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zī gòu]，皭[jiào]然泥而不滓[zǐ]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chù]，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zòng]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yáng]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zēng]齐，齐与楚从[zòng]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wū]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yuē]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xīng]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xī]，斩首八万，虏[lǔ]楚将[jiàng]屈匄[gài]，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mèi]。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zú]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jiù]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jí]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jí]。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zú]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pī fà]行吟泽畔[pàn]。颜色憔悴，形容枯槁[kū gǎo]。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lǘ]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hùn zhuó]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jiàn]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bū]其糟而歠[chuò]其醨[lí]？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guān]，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mén mén]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hào hào]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wēn huò]乎！”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陶陶[táo táo]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yù cú]南土。 眴[xuàn]兮窈窈[yǎo yǎo]，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yū zhěn]兮，离愍[mǐn]之长鞠[jū]； 抚情效志兮，俛诎[fǔ qū]以自抑。 刓[wán]方以为圜[yuán]兮，常度[dù]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bǐ]。 章画职墨兮，前度[dù]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shèng]。 巧匠不斫[zhuó]兮，孰察其揆[kuí]正？ 玄文幽处兮，矇[méng]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dì]兮，瞽[gǔ]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nú]兮，鸡雉[zhì]翔舞。 同糅[róu]玉石兮，一概而相[xiāng]量。 夫党人之鄙妒[bǐ dù]兮，羌[qiāng]不知吾所臧[cáng]。 任重[zhòng]载盛[zài shèng]兮，陷滞而不济[jì]；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yì]犬群吠[fèi]兮，吠所怪也； 诽[fěi]骏疑桀[jié]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zhòng]仁袭[x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chóng huá]不可牾[wǔ]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miǎo]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湣[mǐn]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mèi mèi]其将[jiāng]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yuán]、湘兮，分流汨[mì]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kǎi]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pǐ]兮。 伯乐既殁[mò]兮，骥将[jiāng]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yuán]哀，永叹喟[kuì]兮。 世溷[hùn]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mì luó]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lè]、景差[cuō]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jiàn chēng]；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xuē]，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