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第五十六课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dà fù]开地,相[xiàng]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xiàng]釐[xī]王、悼[dào]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xiàng]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nì]下邳[pī]。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pī]圯[yí]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duò]其履[lǚ]圯[yí]下,顾谓良曰:“孺[r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gǔ]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尝杀人,从良匿[nì]。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jiàng]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jiù jiāng]。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dài]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shuì]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jiàng]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yǐng chuān]。
沛公之从雒阳[luò yáng]南出轘辕[huán yuán],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yáng zhái],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yáo]下军,良说[shuì]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lì yì jī]持重[zhòng]宝啖[dàn]秦将。”秦将果畔[pàn],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xiáng]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zhòng]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kuài]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gǎo]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jié]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奈何?”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zōu]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奈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wàng]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yì],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huán]。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shuì]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qíng bù],楚枭将[xiāo jiàng],与项王有郄[xì];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jiàng]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xíng]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lì yì jī]谋桡[náo]楚权。食其[yì jī]曰:“昔汤伐桀[jié],封其后于杞[qǐ]。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zhuī]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liǎn rèn]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yè]。汉王方食[shí],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náo]楚权者。”其以郦[lì]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借前箸[zhù]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jié]而封其后于杞者,度[duó]能制桀[jié]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duó]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lǘ],释箕子[jī z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yǎn]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yǎn]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zhǐ]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náo]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chuò]食吐哺[tǔ bǔ],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shuì]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pī],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luò yáng]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xiàng]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
……
后八年卒,谥[shì]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pī]圯[yí]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穀[gǔ]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祠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hǎo]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史记·留侯世家》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xù]。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zhì]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固,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是为赵襄子,而果昌赵。
——《资治通鉴·周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