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第五十七课 功高无二,国士无双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gǔ],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shuò]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shù]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rù shí]。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zhòng]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kù]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kù]下,蒲伏[pú fú]。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麾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shuò]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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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shuò]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duó]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yè]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jiàng]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cháng]王[wàng]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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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xiáng]。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huán]。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xíng yáng],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yì]亡汉降[xiáng]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yè]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shuì]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pú bǎn],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fǒu]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lǔ]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shuì]阏与[yù yǔ]。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yì]荥阳[xíng yáng]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jǐng xíng]击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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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bì]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pí jiàng]传食,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yáng]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jǐng xíng]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yáng]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jì],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zhī]水上,禽赵王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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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lì yì jī]已说[shuì]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kuǎi tōng]说[shuì]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为将数[shù]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lín zī]。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烹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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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四年,遂皆降[xiáng]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xíng yáng],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niè]汉王足,因附**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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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gāi]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xǐ]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pī]。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锺离眛[zhōng lí mèi]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duó]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shuì]信曰:“斩眛谒[yè]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jǐng]。信持其首,谒[yè]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pēng];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pēng]!”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luò yáng],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wù]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yàng]鞅,羞与绛[jiàng]、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kuài],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kuài]等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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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豨[xī]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qiè]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xī]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pàn],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xī]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xī]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xī]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xī]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xī]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dài]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kuǎi tōng]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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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吾入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zhǒng],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jīn]其能,则庶几[shù jī]哉,于汉家勋[xūn]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pàn]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史记·淮阴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