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相思,可以隔着一条大江
作者:白落梅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立于长江水岸,我试图抓住一片云彩,一缕清风,将它们放进行囊,我害怕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空手而归。我要依靠它们,记住那片湛蓝的天空,记住脚下滔滔的江水,记住那些与水相关的故事。
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江畔为爱情占卜,希望卦象上写着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溺于爱的歧流中,以为顺水漂流,就可以找寻到那个和你共饮长江水的人,却不知,这汹涌的浪涛,会毫不留情地淹没你所有的想象。那时候,你想逆流而返,连归路都找不到了。
这世间可真有生死相依的爱情,一如青山碧水,不离不弃,亘古不变?不,花开有时,荣枯有定,人世情缘亦是聚散有时,来去无心。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梅万朵,独摘一枝怜。却不问,这一瓢水,一枝梅,是否与你今生缘定,多少美丽的错误,就这么酿下。而幸福,与我们只隔了帘烟雨,此后,各自成了爱情的孤魂。碧无水涯,也许我们不是那同船共渡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共饮这滚滚的长江水。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只是河堤悠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与爱人共诉一夜柔情。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开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
江水深沉,不知埋葬过多少冤魂,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但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能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时,和韶光也许是敌人,当有一天老到心底覆盖了青苔,则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只因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如此简洁明净、情意婉转的词句,想要让人不记住都难。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与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
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心生疑惑,当年是否真的喝下了那盏茶,为何记忆中那已是一杯白水。物转星移,飞沙走石,一切都会改变,连同对着滔滔逝水许下的诺言,亦会更改它的初衷。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这般,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
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偷折一枝桃花,占为己有。桃花纷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那般冷酷无情。如此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原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那些千恩万宠的时光,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可以安然一世,在有情的岁月里,和所爱之人暮暮朝朝。岂不知,隔着万里蓬山的对话,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更耐人寻味?
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有时候,距离像是一条无有尽头的河流,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散乱篇章。
静下心来,方想起了写这首词的作者——李之仪。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皆难以忘怀。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陷于爱恋中的男女,时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
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落江底,此生不复见。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而我却深记那么一段文字。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里写道:“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岁月的利刃宰割的人生。不知道,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又去了哪里。但我们知道,在长江水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却和相思一起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