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孤独的梧桐
梧桐,是最接近孤独的一种树。
看到它,让人想起部落、图腾、火这些带着原始和宗教色彩的词语。《闻见录》里说,“梧桐百鸟不敢栖也,止避凤凰。”难怪被安静挟持的梧桐树上,看不到一根触须一片羽毛,甚至一只软体的虫子将时间缓慢地拱动。就连它即将落下的叶片,也决不认同同类的红色,只有黄,没有任何杂质。“天玄而地黄”,在古代阴阳五行学说中,黄色为中央正色,一种王者之色。梧桐,以它未经修饰的高洁,拒绝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喧闹和凡俗,在这片万物歌唱的土地之上,一头迎向孤独和寂寥。
梧桐是斫琴的嘉木。梧桐与琴,就像宣纸和画,属于天作之合。伏羲砍下梧桐,浸泡于流水,制成瑶琴。梧桐一旦为琴,就不再是纯粹的梧桐,牵扯上艺术乃至人格,从此染上浓重的悲剧色彩。
伯牙手里的,就是伏羲所制的瑶琴。或许,伯牙并不是做琴师的天才,三年的时间,琴弦一次次吮吸他的指尖之血,只是,他受难的手指并没有盛开出花朵。师傅把他送到了蓬莱,一个缥缈的神的住所,从此,他将涛声、鸟鸣以及花开云游的声响,全部收纳到指尖,重新泼洒到七根带血的琴弦之上,琴声里的山水,很快让“六马仰秣”。一代琴师,在这里完成了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嬗变,同时,也将自己的灵魂推向了孤独的深渊。伯牙遇到钟子期,并很快失去他,一切,都是定数。是不是琴声出卖了上天的玄机引来众神的恐慌和愤怒,于是被罢免了再次登台的权利?只允许一次,唯一的一次。而这一切,在靠近那个夜晚之前,伯牙并不知道。
伯牙坐在一块石头上,琴声跃过他的指尖,将天空注满。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月光,化作黄叶和泪滴,从辽阔的天幕萧萧而下,顷刻戛然而止。他站起身,一声长叹,挑断了心中那根弦索,将瑶琴摔向闪着幽光的青石,沉闷的响声,就像蝴蝶在生命最后的一息拍打着翅膀。
瑶琴已碎,焦尾现身了,它携带着烈焰诀别沸腾的灶膛,残破的身躯,早已被下了蛊。
蔡邕的手指亲手所斫的焦尾,寄托了他高山流水的志趣,因而,在牢狱之中,他请求自断手足,以残躯去记录历史,但未得到王允的许可。最后,将花甲的生命钉死在一根忠诚柱上。
蔡文姬的纤纤玉指,抚遍焦尾的七根琴弦,父死夫亡,接着被掳与匈奴左贤王为妻,背井离乡,委身于人,在苦寒的漠北,十二年的光阴,浓缩成琴弦上一个悲怆的音符。
几经流转,焦尾到了后主李煜的手中,一个无能的皇帝,一个艺术的天才,近乎荒唐的组合。悲剧的种子早已种下,来不及开枝散叶,就被一服牵机药连根带芽悉数拔起。就连最后收藏焦尾的昆山人王逢年,也因“试以义多入古文奇字,为有司所黜”。
谭嗣同16岁那年,祖宅内两棵高约六丈的梧桐被雷劈倒一棵,他以其残干,斫琴二架,其中一首琴铭为“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枝折皮骨腐。纵作良材遇已苦,遇已苦,呜咽哀鸣莽终古!”这让人联想到文天祥的琴铭,“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短短的琴铭,冥冥中连接着秘而不宣的某一个角落,暗示了什么?又泄露了什么?
琴声消散,谁仍在倾听缭绕的尾音?涟漪还在,变成一张蛛网,谁校准了自己的坐标?谁成为了谁的道具?谁羽化成光明女神蝶?谁沦落为银丝下僵死的蝉蜕?当时间的河流席卷大地上的事物一去无迹,又是谁允许谁继续弹奏:一个世界,苍茫如雨?
这些繁复的思考和追问,都化作蓝天鹅绒的天空,天空下,仍然站立着远古而来的梧桐——孤独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