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干娘
马金章
在我的老家，有父母为娇养的孩子认干娘的习俗。认干娘一般由亲生母亲作主，让娇儿向另一个女人唤娘，选一个以辅佐她将娇儿养育成人的副手，结一门礼尚往来的亲戚，这可是当娘的天之大事哩。为此，有的讲究干娘家富有殷实，有的看重干娘品端貌秀，有的在四邻八村中寻攀高枝搭结新亲，有的在故朋老友中筛选图个亲上加亲。娘在我满月时，却标新立异为我选了个碾场轧粮的石磙做干娘。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选择，成了我懂事后长期困惑不解的谜团。
在我家，往上数，曾祖父弟兄仨，他排行老大，老二老三那两股，都是儿孙满堂，可在我曾祖父膝下，祖父、爹两辈都是单传，没同胞弟兄。当我呱呱坠地后，一看是个带把的，自然就被当作续香火的掌上明珠了。迷信的爹、娘怕我也像两个哥哥那样成为早去鬼，就请一个颇有禅意的先生占了卜卦，说为了压岁避邪，要认一个“最有其身又最无其身”的为干娘。娘没多少文化，一时化解不开这预言，这便成了娘的一块心病。一天娘在房前的打麦场上晾晒衣物，一头被拴在青石磙上的牛犊不老实地想挣脱缰绳，牛皮缰绳挣不断，急得牛犊用嫩角在石磙上咚咚撞，撞得头上血花花的。娘正要去解牛，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石磙你碰它它不知疼，不知痒，可这牛犊硬是摆不开它。石磙，石磙不就是最有其身又最无其身吗？从这天起，这个表面呈现一道道粗糙凿痕的青石磙，便在娘的顿悟中成了我的干娘。
我不仅认了个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干娘，娘还给我起了个女孩子的乳名—— 国妞。平时穿着打扮也是妞儿们样花花绿绿的，后脑勺上还留着一根长长的玉蜀黍缨样的小辫子，辫梢上扎着红头绳儿。与别的妞们不同的是，刚抹上身的新衣服，就给我缀上一个个的小补丁儿，像乞丐的百结鹑衣。大概是想用这装扮迷惑阎王爷，让他不留意我这卑微的丐家小丫，万一阎王爷粗中有细注意上了我，那也不要紧，我还有个坚实牢靠的石磙干娘呵护着我哩。
由于家中我过分宠爱，长到一顿饭能吃一个馍馍了，还一头拱在娘的怀里吮奶疙瘩。吃过奶，娘让我坐在她对面的蒲团子上，粗糙的手捏着我胖润的小手，一扬一抑地打着拍，教我唱小曲儿：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时我想，山老鸹他娘的奶水定是不甜，要甜，他咋能忘娘哩。每逢我的生日，娘总是给我包岁饺，擀岁面，吃前娘总是让我先敬干娘。干娘在麦场上，麦场临路边，端着碗为个石磙进孝，总担心碰 上人笑话我。加上干娘不会像别人的干娘那样把干儿揽在怀里叫乖，不会在新年里往我的口袋里装压岁钱，彼此没有人间亲情，孝敬干娘就很勉强很别扭。为此我总是瞅准没有人时匆匆赶去，将碗里的敬品像泼水一样往干娘面前一倒，然后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往家赶。
十八岁我入伍到了部队。不几年就赶上了那场举世瞩目的边疆保卫战。我怀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上了前线。当我荣立战功，载誉探家的时候，娘攥着我那枚军功章流着泪说，妞妞，去你干娘那里，也让她瞧瞧吧。坐在一边的邻居三奶告诉我，娘知道我上了前线，随即托人从城里买了个收音机，一天到晚抱着听打仗的消息。那天娘上楼，从房顶上垂下的上楼梯抓绳咯嘣一声断了，娘认为不是好兆头，就天天到我干娘那儿，坐在干娘身边一丝一缕地拧续那断绳。娘每晚还在干娘脚前烧上三柱香，为我祈祷平安。三奶一边向我叙说，一边让娘拿过那绳。只见续结的绳新麻筋紧拧着旧麻股，粗壮结实得使我想起拔河的绳，攀山的索。
是夜，月朗星稀。踏着如水似的月色，我向村小学校走去。娘下午感慨万端地告诉我，如今种田机械化了，脱粒打场干娘没了用武之地，便被砌在村里学校校舍的地基上了。由于干娘腰粗肩宽，在基上露出一段扇面体。光洁的扇面体映着月亮蓝莹莹的光。干娘在最初的记忆中，身子是粗糙的，石匠没有青睐她，可她自信自强，锲而不舍地自磨呈光，自琢如镜；新麦新谷登场，她忘我劳作，全身心地促使颗粒的子宫扩张，使丰收的果实在疼痛中幸福地分娩；经年累月，她独立禾场上，静卧蓝天下，雨不需蓑，雪不要庵；如今机械化了，打场碾穗用不着她了，她又默默站在学校房屋基石的队列中……干娘啊，你一生坚守的信条必定是：不在乎用我不用只在乎用时有用。——你默默地在用你的德操，向世人昭示：“最有其身又最无其身”的哲思。
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之际，我借着月光，看到干娘身边有一砖垒的小池，池内香骨林立，香骨脚下一汪墨水似的香灰。我只觉心头一热，咽喉发紧，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我顿悟：石磙，是娘心中的图腾：娘，才是我生命的真正的神祗（正确为：祇qi）啊。
我在干娘的面前缓缓跪了下来，有生对她第一次喊了声“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