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的核桃
作者:听雨轩
演播:玲子(英国)
最初对母亲的记忆就是母亲长了一张万丈悬崖般惊悚的面孔,因为母亲是一个十足的怨妇。每当提起她,我的心里会掠过阵阵的寒意。
整天把抱怨挂在嘴边,她抱怨我害她住了十几年的旧房,抱怨生意难做,也抱怨物价飞涨。还在穿制服的人面前噤若寒蝉。更让我不解的是,只要是能找到和她说话的人,就会把她的悲惨境遇狂泄出来,根本不考虑对方是否爱听不爱听。
那时候,我一直认为,我对她全部的情感应该只源于血缘和基因。
她认为我必须无条件地言听计从,因为许多年以前,我花掉了她一套崭新的两居室。
上小学时,我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和父亲第二天就低价处理了只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新房,急急忙忙带着我去北京做了心脏修补手术。那时候的心脏手术是天价,卖掉了房子也仅仅够手术费,至于其他费用都是他们借的。从北京回来,父亲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上海打工,工资是之前的二倍。
母亲带着我在幼儿园的旁边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因为刚手术还在恢复期,我不能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于是她买回了一大堆的拼音童话书,我每天只能按照拼音读故事书。而她呢,只有赚钱是她唯一的英雄梦想,于是在巷子口支起一个小小的包子摊。
闲下来时给北京的大夫打二毛钱一分钟的长途,一惊一乍的,一点琐事就会折腾得翻了天,我甚至怀疑她到底会不会照顾生病的我。
她将大夫的每句话奉若圣旨,对我则是草木皆兵。如果大夫说要防感染,她就仿佛染上了洁癖,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让碰。
有时,到了晚上,等她卖完包子回来,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她会将我拖起来,像疯子一样骂我不洗漱,我在她的骂声中揉着眼睛“一一”地哭,“一一”半天没有“二”,乞求被放过,指缝中偷瞄她,她丝毫没有被我“一一”的哭声打动,没办法只好乖乖地去洗漱。
还有一次,小朋友玲送我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当我抱着小猫咪兴高采烈地回家时,她却把我拦在外面,理由就是因为大夫说要保持居住环境干净卫生。我固执地不肯扔下小猫咪,噘着嘴站在门外,和她僵持很久,她怕我感冒终于让步,允许我养,但只能放在门外。我用小时候穿过的棉袄给猫咪搭了个窝后,才恋恋不舍地进了屋。
可到了第二天,当我拿着食物准备去喂猫咪时,发现猫不见了。我跑去大声地质问她,“我的猫咪呢?”她答“我送人了。”我气极了,“一一”的毛病又发作了,跑到巷子口哭起来,“一一”的节奏里多了些字眼,“我下辈子再也不做你的女儿了。”她不理我,照样用鹰一样的眼神搜索着来往的人流,继续吆喝着她的包子。我呢,“一一”了半天无趣,指缝里偷瞄她,身上扎一个俗不可耐的花围裙,衣服袖子上还有蒸包子时粘上的面粉,头发像枯草一样,满脸皆是被生活舔出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倦容,目光里像是暗藏了生活的悲惨剧,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看了会让人心酸,即使有错也从轻吧,想到这些心里对她的恨也就淡化了一些。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上小学,她又将出租屋转移到我的学校附近,包子摊就支在学校门口,经常能看到她的摊子前围了一群人,她叉着腰,唾沫星子飞溅和人吵架,有时是因为别人少给了一毛钱,有时是因为记错了和人争讲给没给包子钱。归根结底都是钱的浮事,归根结底,这浮事里多了钱在穷人家使人暴躁的新定义。
她是因为我上学才来到这个城市的,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和爸爸的联系也只能是靠短信和电话。当她翻看完手机看完爸爸的短信后,脸色阴沉。我问“爸爸怎么了?”她不答,过了一会低头说“从明天开始我们炸麻花。”偷看短信得知,父亲失业了,正在找另一份工作,我想起她的凶悍和俗气,揶揄地说“看你的样子,爸爸就算没了工作也不会回来和你一起卖包子。”
她没有理会我,就去准备和面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强迫自己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走到她炸麻花的炉膛边,帮忙扇风。她搂了搂我的肩,眼角泛着泪光。
那段日子,我早上醒来时,她都在蒸馒头,炸麻花。不知道她的面是什么时候和好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不用睡觉。
就是这样忙也不忘督促我学习,从校门口买来一大堆的试题,将后面的参考答案撕下来,一边递过来一边说“别小瞧你妈,你妈虽然书读得少,但这点知识妈还懂,别想糊弄我,回来我要检查。”我不得不认真完成作业,因为她会一丝不苟地核对参考答案。
就这样,我们夜塌为昼,白昼漫成黑夜的这样努力着,我们的努力都显现了成果。
我的学习成绩明显提升,由中等生变成了班级前十。还入选了学校的汇演队,要统一买汇演服,我和她说“我想参加”她说“没有钱,钱是攒着买房子的不能乱花。”我生气地在大街上朝她吼“你的心中,女儿永远比不上你的房子重要。”
看着同学们都在讨论表演怎么化妆时,我心急如焚。心里的抱怨如一曲乍现,故事冗长,“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梦中时,我已经起床帮她扇炉子?为什么同学吃苹果时就给我扔几个西红柿?”为什么别的孩子出入游乐场时,我还在帮她卖包子和麻花?父亲在赚钱,她也在赚钱,买房子的首付早已绰绰有余,她还要攒那么多钱干嘛?
心里的抱怨终究剔不了咽喉的梗,剔不了言语想要的黎明,于是我给爸爸打电话,历数她的种种“罪状”。当她接到爸爸的电话时,怒火万丈,对我大吼“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家里变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没了房子,没了家人的团聚,你以为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啊?”
本想气沉丹田,怨气却如伏脉急急吐出,入耳的只有我的顶嘴声“是你没有把我生好,怨得着我吗?”我和她有着相同的大嗓门,生气的时候,相依为命的俩母女也不会心平气和的交流,谁也不肯退让。最后的结果就是以她母亲的权利遏制了我的抗议。
生活还得继续。到了上高中,她又将出租屋和包子铺搬到了高中附近。只是我再也没有帮她卖包子和麻花,一是因为学业紧张,二是因为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妈。
没有帮忙干活,最终也没考上大学,她坚持让我复读,我和她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她的语气很坚定“你的身体不好,考大学是你唯一的出路。”我愤愤反击“还不都赖你?考不上不正好帮你卖包子,好帮你买房子。”她哭了,说“你别拿房子当借口,我卖包子是因为我读书少,我卖包子是为了将来你不卖包子,你必须上大学,让你的生存能力更强一些。”
她哭了,我也哭了,再苦再累,和别人吵架也没见她哭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
最后还是母亲的威严遏制了我的反抗,复读一年,用我瘦小的脚板扣出新泥铺了上大学的路。
直到大学毕业和那些高中生并肩投简历找工作的时候,才意识到妈妈当初让我复读是多么关键的人生抉择。
当大学录取通知书收到不久,她一次性付清了房款。只见她的脸上已经秋雁过无痕,面光无愁云,高兴坏了。
我奇怪为什么当初不选择分期付款?她说“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是负担,如果我和你爸万一没有偿还能力,难道还能让你替我们还房款,做房奴吗?”
第一次踏入新房子时,我站了很久,突然理解了,当初为了给我治病卖掉房子的心情。这么多年了一直打游击似的租房子住,她做了十多年的陪读家长,对于新房子的入住,恐怕没有人比她体会得更深刻了吧?
她在还未装修的毛坯房里走来走去,激动得眼睛放绿光,看她的感觉美妙得不可救药,我默不作声,只把美妙的万籁玄音,只留给她自己慢慢“开金琢玉”。
我去参加同学的状元宴,回来的时候有些微微发烧,她带我去打针,大夫测体温时,我对大夫说“我不能生病,我还得帮我妈粉刷房子呢。”在医生的笑声中她也笑了,我又看见她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旧事总为新事沃土,我家喜事连连,我结婚了。当我带着新婚丈夫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结束了打工生活,他们各买了一份保险。我们一家人团聚了,闲聊时提起我的出生,母亲和父亲的血型不和,很难保住一个孩子,而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坚持要生下我,最大的担心就是害怕我身体不好,等将来他们一旦老去,我无法养活自己,这套房子有三居室,将来难以维持时,可以租出去,收取租金维持生活。
一年之后,我生了一个如花一样的女儿。妈妈关了包子摊,过来给我带孩子。闲聊时,她说妈希望能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但妈没能把你生好,妈只有这一辈子,妈得赶在今生还清……
我听完哭了,以我浅薄的人生经历怎么会理解母亲对我的疼爱呢?
看过作家好友朱成玉老师的文章,用吵闹的核桃比喻两个人的关系,我觉得很恰当,吵闹的碰撞的是日子,光亮如新的是母亲对我的疼,还有对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