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大雪纷飞的那天,愿意经历一个国度的四季,跋山涉水,从海角到天涯,回里城去见你。
一.
二零一二年,我坐在回里城的火车里,回去参加爷爷的葬礼。三十三个小时的旅途,我面容焦躁,有些落魄。旁坐的人起身抽烟,递给我一支兰州,我和他一起走到车厢的末端,吐着烟圈,望向窗外。
窗外下着蒙蒙雨,温度沿旅途一度一度下降,从南到北。
我在想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你是不是也坐在这样的列车上,回里城。邻坐的人,有没有递给你一支兰州?
到里城的时候,又是深夜,回里城的列车,只有这一趟,十多年下来,连到站时间都没有变。雪已经下的很深,我穿着肥大的皮靴踩进雪里,积雪几乎浸没我的鞋。
我就这样艰难地踩进雪里,拔出鞋子,再迈开下一步。
到家的时候,白炽灯的光让整个屋子这片漆黑的冰天雪地里显得特别耀眼。门旁边,有个漆黑的身影。
我隔很远,喊你爸。声音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嘹亮。
你大步走过来,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换做很多年前,你会双手抱起我。不过现在我长大了,我们羞于再给彼此一个拥抱。
进门的时候,你指了指旁边,说,你爷爷的灵柩。我朝你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黑黑的长木棺材。
我抹了抹眼睛。你说,人总会有这天的,别哭了,快进来吃饭。
满桌子的菜,还包了饺子。我知道,你是为我今天回来,特意准备的。
我们把爷爷葬在一棵光秃秃的杏树下,爷爷生前很喜欢杏花。而里城,每年的春天,都是一片杏花的海。
你爷爷在他爱的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又葬在这里,没什么遗憾了。你说。
爷爷下葬后的第二天,我离开里城。
你说,我不去送你了,里城最近举行雪雕比赛,我得去练手。
我说,好。
你从来都是找这种蹩脚的借口,不过是,怕亲眼看见我坐上列车离开。所以很多年前你走的时候,都是趁我睡着。
里城的车站,挂满了雪雕的宣传海报,有一张,是一双精巧的手,我看着这张海报,在座位上哭成了泪人。
列车启动,我又离开你的冰天雪地,去天涯海角的南方,那里春暖花开。
二.
我出生的那天,你最爱的女人离开了你,因为难产。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听爷爷讲,那段日子里,你夜里酗酒,白天瘫睡在床,颓废的像自杀前的自我堕落。你把我丢在爷爷那里,不闻不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
再后来,你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段往事,也从没问你,是什么让你挣脱了这样深不见底的沼泽。我想,可能是母亲的生命延续到了我的身上,你深爱着她,所以,选择好好爱我。
年轻时,你常常跟别人组队去里城临近的几个城市参加雪雕比赛,挣一些奖金。
小学的时候,我备受学校同学的关注,因为我有一个会雪雕的爸爸,里城城市广场的雪雕,那些年,都出自你手。
屋外堆满雪的时候,你用铁锹铲雪,花上两天,雕出一个女人。面容精致,身材婀娜,那是你最爱的女人。我在你们的结婚照上看过年轻时候的母亲,一头短发,面容清秀,是那种爽朗率性的人。
我不在的时候,你常常看着这个雪雕发呆。你不在的时候,我也这样发呆。
我不知道为什么能把雪堆雕成一个人,还雕的这么像。你有很精巧的手,你是个艺术家。你有温柔的情怀,你是个诗人。
日子一天天度过,我们用你的奖金度日,爷爷种一些地,生活不算拮据。
每次你从里城回来的时候,都给我带我最喜欢的蛋卷和玩具枪。
你经常骑着单车去里城,有时候带上我,风呼啦啦灌进我们的大衣,这个时候,你就会用一只手握车把,一只手护住我的耳朵和脸颊,把我搂在怀里。
念初中第二年的时候,昂贵的资料费和学费,让你皱起了眉。我说,我不念书了,我要跟你学雪雕。
你说,不行。你只能读书,以后离开这个冰天雪地的里城。你表情严峻,暗示我不要再多说一句话。
后来你决定,外出打工。元宵节,我和爷爷准备了汤圆,送你离开。你不让我们送,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踩在雪地里,踏上离开里城的路。
三.
每个月,你都给我和爷爷打来一笔钱,用于生活的花销。爷爷年纪大了,已经不再种地。
里城每年的城市广场的雪雕,粗糙浮夸,没有多少来旅游拍照的人。屋前,也没有了那位你最爱的女人。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你话不多,正常交待几句后就不说话了。话多的时候,你会说自己在南方过得多么多么好,那里鸟语花香,四季如春。那里不像里城一样,有漫长的冬季,那里几乎长年不下雪。
我在想,南方那里没有雪。你如何用你精巧的双手,支撑起生活。你只是说,你过得很好。
第一年春节的时候,你说,公司忙,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躲在被窝里,想了一夜,然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要如何度过一个没有你的春节。
春节前一天,里城的雪下的很大。我和爷爷做了饺子,端到桌子上的时候,有人推门。大衣上落满了雪,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帽子摘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你沧桑了好几倍的脸。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抖抖身上的雪,然后用双手抱起我,又捏捏我的脸。你手上的茧,磨疼了我。我记得,之前你的手上是没有茧的。
你说,你在南方过得很好,南方艳阳万里。可是,你到底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我全不知晓。我只知道,你风尘仆仆地赶回大雪纷飞的里城时,表情是那么开心。
你给我带了很多特产,南方海滨城市的海鲜,橄榄,椰子。可是,不少在里城的天气和温度里,都没法吃。
过完年,你默默离开,趁我熟睡的时候。
后来每年春节,你都找各种蹩脚的理由声称自己不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可我从来没有说出来。
每年的二十九的深夜,都有一个穿大衣的肥硕身影,步履蹒跚,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来。我透过窗子看你从远处走来,身上盖满了雪。
我从来没有现在门外迎接过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想给我个惊喜,这些年,你给了我很多惊喜,是这样的。
你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回来的时候手上经常伤痕累累。你夹菜的时候手会抖,你的发间开始有白发,你额间的皱纹越来越深。
你不雕雪了,你说,在外过得太轻松,连堆雪的力气都没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你这双手,很难再雕出那样精致的面容了。
高中毕业那年,我把志愿填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你把南方说的很好,可是,我一点都不向往南方的万里艳阳。我只是,想选择一个离里城很远的地方。
四.
你说要继续工作给我挣念大学的钱,我坚持自己贷款,让你回里城。
你说里城的冬季太长,里城没有繁花似锦的春天,你说里城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可是我知道,里城是你最爱的地方。那里有皑皑白雪,那里有风霜雪夜,那里有杏花,那里是家。
念大学的时候,我自己挣生活费,有时候有多余的,我会打给你。你不要,又原封不动给我打回来。
一二年回去的时候,屋前没有雪雕,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你都要忘记她的容颜了,也雕不出来。
我鼻子很酸,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为了我,让你一个艺术家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哭。你颤抖的手,雕不出精致的面容。
我走的那天,里城雪停了。繁星点点的天,被映在雪地里。我就踩在这样的星光,离开里城。你没来送我,说要去练雪雕,为了准备一个比赛。
你骗鬼!为了让我过得更好,你愿意用那双精巧的手作为交换。而如今不来送我,我知道,你是怕我看见你哭。大男人哭起来不好看。
我坐上离开里城的火车。车站外有骑单车的人。我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里城的刺骨春风里,有一个父亲,把他的孩子护在怀里,迎着寒风,带他去看自己雕出的艺术品,表情,应该是自豪又开心的。
我斜依着睡去,往南的旅途里,温度一度一度变暖。
南方有万里艳阳,南方没有雪。可是南方并不温暖,孑然一身,背井离乡,亲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才能体会到那种感受。
我和你说,南方的春天鸟语花香,比起里城的冰天雪地来,迷人多了。
你有点沉默。
我还记得小学写作文,老师让我们写父亲。我写的你,多是和雪雕有关,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因为我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是个艺术家。
当时,我除了雪雕,真的想不出任何一点能写的。因为我不了解你的过去,在童年的日子里,和你的接触也不多,后来你外出打工,我们少有联系,我们生活没有交集。
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远,因为四散天涯。
后来在外念大学,我才明白,有些分离,必不可免。可其实,我们纵使隔山隔水,有些感情却一直在一起。
五.
再后来选择工作,我还是留在南方。
第一年,工作很忙,年间工资很高。我和你说,我可能过年不会回去了。
你说,那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我可能真的不会回去,所以挂掉电话后,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之后,公司取消了年间加班,把工作推迟。我买了回里城的车票,二十九到家。
回里城的列车,沿途穿过这个国度的四季,南北风情,一一领略。我递给邻座的一个面容忧郁的人一只兰州,起身和他走到车厢的一头去抽烟。
回到座位的时候,看着满车厢风尘仆仆的旅人,我的情感太丰沛,于是拿笔写了点东西。
回家的消息,我没告诉你。
我穿着厚重的大衣,肩上帽子上落满了雪。推开那个熟悉的家门时,你笑的很开心。桌子上是满桌子的菜,我把帽子扯下来抖抖。
屋外冰天雪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一桌子菜时,热泪就涌了出来。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上来给我一个拥抱。
你说,不知道你要回来,菜就随便做了一些。
我说,突然想回来,就请了假。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洁白无瑕。我们互相说谎,是因为彼此深爱。
在那个雪天的深夜,我掏出兜里的那张纸,是我在回里城的列车上写的。
里城里城
我愿再多看你一眼
在告别北往南
这旅途漫漫间
这个城市的旅人
走在时光的冰天雪地
请你温柔一点
收敛你刺眼的刀刃
你知道
我们的故事
辛酸的走过就不愿再提起
多年之后才想回忆
你知道
有些感情
爱在止于唇齿之间
阳光再暖也无法浮现
里城里城
我在寒冬腊月里归来
可有些故人却已经不在
我在你的怀里呆不过一个春
我总得踏上自己的征程
南方寒风瑟瑟里没有故人
可我本就是孑然一身
孤单温情的旅人
里城啊里城
你来自北极的冰天雪地
是否能冰封我曾经历的风尘
你的深夜里
皑皑白雪下
我若不停留
能否为我守住曾经那个家
里城里城
你能否挥挥手
让我有勇气去面对新的风尘
我要挥挥手掌
去那个繁花似锦的南方
那片天寒地冻的战场
from猎猎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