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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铮,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安静的独行者》。作品散见国内各种报刊,曾获福建日报最佳新人新作奖、福建省青年散文奖、漳州市百花文艺奖等十几种省市级以上奖项,有作品入编各种文集选本。
顶天的父亲
作者: 杨培铮 朗诵: 海之魂
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父亲陪我到漳州去配助听器。记不清是第几回了,近七十的父亲陪着三十好几的我奔波来往,只为了给我配上一副合适的助听器。左侧的助听器已花去父亲一万多块钱,而他又拉着我来配右侧的。好几次,我默默地发呆,他都一下子看出我的心事,一个劲地安慰我:“别担心,只有你好了,我才能真正安心!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我的泪一下子又涌出来,连忙转身走开。
车快到漳州的时候,不提防下起了雨。下了车,我一手撑伞一手去扶父亲,他那几乎要弯成满弓的驼背,似乎随时准备把自己射出去,总让我惶惶不安,忍不住就要去扶他。我轻抚父亲的背:“爸,累吗?”“不会啦!没事啦!”父亲一边摇头呵呵笑着,一边使劲地挺一挺身,昂首挺胸,甩开手走几步,却很快又弯了下去。
驼背的父亲却走得不慢,从一家助听器店到另一家助听器店,他都走在我前面,让紧紧跟随其后的我,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曾经以为,任他走到哪里,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到哪里,跟一辈子。曾经,不管是雨天在屋里用脸盆滴漏雨的日子,还是吃着手擀的面条便幸福得冒油的日子,抑或是一家五口吃了晚饭急急往电影院赶的日子……我都是紧紧地跟在父亲的身后,一步也不肯离开。跟着父亲一路走来,笑着走来。那段贫穷而艰苦的岁月,我记住父亲的苦,更记住了父亲的笑。
父亲在车间里干活,我则在车间外用废弃的铁条挖蚯蚓,捡石头往大梨树上扔梨子,或者拿竹竿去捣凤凰树上的木耳……吃过晚饭,洗了澡,就一起走路去清泗叔家。阳光已不再炙热,晚风吹着满天的凤凰树花纷纷扬扬,我一蹦一跳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路捡不完的凤凰树花。一路上见到熟人,我就“阿伯”“阿叔”“阿姆”“阿姨”甜甜地叫,别人就夸父亲会调教孩子,父亲就笑了一路。守厂门的朝福伯见我走过去总爱打趣我:“你爸和你妈,谁疼你呀?”“我爸!”我总是不假思索地大声回答。直到上中学后的某一天,才猛然醒悟这样的回答很伤母亲的心,从此才改口。然而父亲实在是我从小的保护神。每次做错了事,我总要躲在门口等父亲回来,然后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进屋。那时候,母亲总是数落父亲:“将来你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你跟她一起嫁去——”父亲就呵呵地傻笑。
曾经有一段日子,父亲到上海去出差。上海离家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他上车远去的那一天起,我就天天往车站跑,站在如潮的人流中,翘首等待那个我最熟悉的身影出现。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必定从天亮等到天黑,然后愁眉苦脸地蹭着回家,任凭母亲怎么解释我总不听她的,她拿我没办法也就由着我去了。车站就在农械厂大门的对面,那天夜里,守门的朝福伯一见父亲回来,就一五一十跟他汇报了。这是父亲后来说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蹲下来把我搂紧了,亲我的脸。他的胡须把我扎疼了,他的眼眶红红的。
几年以后,我到漳州上大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长时间离开父亲。我常常想家,最想的还是父亲。家离校也就九十六公里的距离,三四个小时就到了。于是,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回一次家,而每次回校前,父亲总要把一百多块钱放到我手里。那年是1990年。母亲在一边说:“上个月的钱花光了?这么快?都做什么了?”“买书!”我的回答跟小时候一样响亮干脆。从小到大,跟父亲要钱,从来就没被拒绝过。有时候父亲会问:“要钱做什么呢?”“买书!”父亲便无语,掏出钱来时,脸上还挂着欣慰的笑容。
“买书”成了我一次又一次向父亲要钱的理由,似乎只要是买书,他给我钱便是理所当然的。等我醒悟到父亲赚钱不易,悔意渐生时,已大学毕业。我花钱花得慷慨大方的时候,从来就没想过,父亲赚这钱容易吗?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90年代的时候,他的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呀。
2005年中秋节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钢刀一般横空劈下——母亲意外离世。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擦洗着母亲那惨不忍睹的尸体,几欲崩溃!父亲垂着头站在那儿,老泪纵横。之后很长一段日子,他常常默默地站在母亲的遗像前,久久地看着、看着……
可是,他依然总操心着我!那时我已彻底陷入无声世界。茫然无助、恨天怨地的那段日子,父亲有一天找到我。“事已如此,勇敢面对吧。失去的已失去,你再怎么痛苦下去也于事无补,自暴自弃才会真正地让人看不起!”父亲一边说一边写。父亲平常话语不多,可是有时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我还总刻意对他隐瞒一些事情,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平常有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操心了吗?是不是?”那一天,父亲很生气。“你越不想让我知道,我越操心。要想不让我操心,有什么事都不准瞒我!我反而更放心些。”写下几句话后,他又在“不准”两个字下面打上黑黑的着重号。
我无言以对,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父亲操心?仿佛已不可能,瞒着也罢,不瞒也罢,不孝都如我啊,父亲!
泪如泉涌。在父亲的面前,我的泪终于毫无顾忌。然而我说:“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不想活了。”这话一出,便后悔莫及。我骂我自己:你这不孝女,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刚过世的母亲的脸此时分外鲜活地在我眼前晃着,而那一瞬间,父亲的眼睛也红了湿了。
心虚的我去拉了父亲的手,一起坐在床沿上。很长的时间,父女俩就这样握着手,相对无语。父亲的手粗糙而有力,十根手指头因长期做工的缘故都让油污染黑了。
父亲拿起水笔,想了想,又写下一句话:“孩子有困难,哪怕天塌下来,爸给你顶着!”
我打了个震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那些日子,父亲总弓着他的驼背走在我前面,奔走于云霄与漳州之间,执意要为我配上一副合适的助听器。
那些日子,我紧紧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耳边总传来一阵抑挫的回音:
“天塌下来,爸给你顶着!”
“——爸给你顶着!”
“——给你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