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散文】《剑门关记》作者: 杨献平 朗诵: 海之魂

感谢收听,期待你对本期节目的评论留言哦～ 剑门关记 作者: 杨献平 朗诵: 海之魂 剑门关的声名每一个读书人都有点如雷贯耳。在诸葛亮之前，有秦并两汉。尤其是刘邦，在与项羽争锋初期，他是弱的；被封汉中王之后，又主动退守四川并拆毁栈道。并信誓旦旦说，永不再出川与楚霸王为敌。但事实早已成为历史。几乎从刘邦开始，中国的历史往往是由流氓取胜并且主导的。像项羽那样的贵族和君子，除了五胡十六国和隋唐宋之外，无不败在流氓手下。 从广元而剑门关，不过一小时的路程，要是自己开车，可能更快。剑阁县深处龙门山剑门山支脉之中，三面高山，一面峡谷，车子行驶之间，可以看到种在山坡的玉米、小麦和油菜。葳蕤之草木覆盖了皱褶地带的山坡，庞大的岩石也难以显露真容。只是一些百丈千仞的褐红色山崖，让人觉得自然所蕴含的峭拔力量与人在自然面前的不堪一击。径直到剑门关前，穿过一片竹林，迎面是一块红色巨石。 我不得不停下。巨石之上，镌刻的是李白之《蜀道难》，在此天才之作面前，作为一个无才但还有些识见的后辈，如果视若无物，径自摇尾摆臀、扬长而去，甚至不发出一声讶异和赞叹，相信李白即使无灵也会嘲笑于我。一个人终至不朽的，往往不是肉身，生命的创造是人类的最高贵的品格。 我驻足、仰望，把脖子仰到极致。细读下来，不由得泪流满面。不是这首诗歌如何得催人泪下，而是这想象力，这胸襟和气象，何其阔大、高渺与丰沛？即使昌明、发达如今天者，李白之才，今人已然不复焉。一首诗，写尽蜀地之历史人文，说穿蜀道之地理和攀行难度并剑门关之地形地貌。一句句的诗，宛如一帧帧编排奇妙、妥帖的图画，如幻如真地在脑际连续展现。从这首诗歌当中，我深切发现，任何图片和影像都无法与文字想抗衡。 沿途还都是蜀汉设置，旗帜，哨楼，甚至兜售的商品，都还是“三国”时期的。蜀汉虽然短暂，但蜀汉之人对与川地的文化改造和影响至今尚未消散。山径上，四周都是常绿的树木，可能临近关中，还有些北方作物或者说北方的山地地貌特征。如核桃、玉米、花椒树、马齿苋、婆婆丁、芦苇等等，使得我这个北方人恍若置身故乡山野。上行路上，我气喘吁吁，在拐弯处，看到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太太，满头白发被一顶帽子扣住，她身边摆了一些饮料并豆腐干之类的商品，手里还在摘捡着一些野菜。坐下与老人家攀谈，犹如坐在自己母亲身边。老人家告诉我，剑门关虽是知名度颇高的旅游之地，但关下农民并没有因此而解决生存问题。她的两个儿子儿媳都在浙江打工，只有嫁在本地的女儿在家。她不仅靠自己谋生计，还拿买东西赚的钱给孙儿孙女们交学费。 再向上，就是鸟道了。站在一侧山头上，张目四望，只见剑门山如一把张开的纸扇子或者干脆就是一道天然城墙，高大、整齐、壁立千仞，李白诗中“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非虚言。在冷兵器年代，扼守一关而自称天下的事件一再发生，地理对于政治和文化的作用在那个时候确切而又明了。作为长期作为王朝中心的长安通往西蜀的首选道路，剑门关的存在，宛如开启和锁闭蜀地的一把钥匙。难怪，蜀汉时期，“（诸葛亮）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于此立剑门关。” 以剑门关为中心，诸葛亮将成都至梓潼，穿剑阁过葭萌、白水，以及陕西勉县、阳平关、汉中等地连成一体，严密布防，使得这一片足有千里之长的区域成为蜀汉最坚固的防御与进攻屏障。 向上的窄道，全部在悬崖的缝隙，几乎每一步，都要靠爬。斗折小径，蜿蜒向上，有些地方，若不是现在加置的木板和铁栏，根本无处插足。我想，古人由此小道向上，该是怎样的艰难？在这“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境，曾有多少军士和商旅不慎罹难？那些由此经行蜀地与川外的人，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年代，每一次经过，都是一次死里逃生，每一次攀援和向下，都是与死亡做殊死较量。在爬的过程中，我觉得这条凶险逼仄之路不应当称为鸟道，而应当叫做“猴路”或“鼠途”。 行至山腰，再在悬壁上行走，我全身发软、双腿颤抖，进而心悸，恐惧如山下的雾霭和炊烟，瞬间充满身心。我想让同行的兄弟鲁青搀扶我，但鸟道狭窄，一个人通过尚且困难，再加一个人，无疑会增加危险系数。我强忍着恐惧，尽量不朝下看，双手紧紧抓住两边的护栏和墙壁，慢慢地，每一步都踩实，才敢迈动脚步。 山顶较为平缓，以松树居多，大风吹动，涛声不息。松树，也算是适宜在北方生长的树木，剑门山之上，有此大片松林，大致是因为此地是南北气候交界处的缘故，生态也南北杂糅。至梁山寺，方才得知，梁武帝萧衍曾在此修行，并还建有梁武帝祠。这一个文采卓然，个性也很强的小国皇帝，中年后不近女色，天性好猜疑，善诗文，好佛道，当政48年，前期用人得当，后期遭遇侯景之乱。这个人的一生作为，也可圈可点。由山顶小路向剑门关方向，密林之中，众鸟鸣啾，不时飞跃头顶。再蜿蜒向下，也是小径，也极尽逼仄凶险；远远看，石笋峰好像一根粗大的阳具，独立出剑门山山体，独成一峰；一线天幽深而陡峭，崖下有水滴不断砸下，在幽暗之中，溅起一片清脆响声。 如果以形象为准，山脚下独自成立的峰崖千姿百态，有的如宽厚阔大的臀部，有的则如一扇窄门并曲折岩洞。路上，不断看到蜀汉将士的各种雕塑，并一些冷兵器。至雷鸣谷之中，方才得知李白诗中之“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句并非肆意想象，而是十足的写实。巨石满川，飞流湍瀑，喧哗之声犹如雷鸣。沿着石阶向上，蓦然看到一些红枫，舒展、集中地展放在古关一侧的山坡上。此时，天空暗冥，暴雨将至，大风猎猎，横穿古关。我靠近一株红枫，心想，如此沧桑古关，有此艳丽之物，当不是自然所为，而是一种暗示与象征。 “眼底长安”！看到这四个字，我被惊呆了。古人用语之恰切精准，超强的概括力和形象感，今人也早就不如。仅仅四个字，道尽剑门关地理位置、战略作用、政治属性，还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这等才华，令人折服。正在仰望，暴雨突袭，石子一样的雨滴砸在皮肤上，很是疼痛。大风从城门及其两翼横贯而来，仿佛杀伐的军队，站立其中，有万箭穿胸的痛感，也有独在百万军中，我自岿然不动的壮烈之心。 穿过城门，一道危崖之下，屹立着诸葛亮的雕塑。羽扇纶巾，英姿勃发。站在雕塑面前，耳边轰然响起的却是忧患铿锵的《前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如此臣子，难怪为后世尊崇。诸葛亮品行之忠义，政治和军事上之勉强而为，虽被诟病，但他算得上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不忘旧誓与承诺的人。正如李白《蜀道难》诗中说：“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由此推断，西蜀在很久之前就是一个“云乐之地”，如果诸葛亮于蜀地忘记伐魏之志，只要做好防卫、就此“安享云乐”，也未必不是一件功业。可是，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最终病逝于五丈原，这种不妥协、不自我勾销、变卖斗志的从一而终的理想主义和政治抱负，也是值得称道的。 出关路上，看到平襄侯祠，大雨和冷风之中，我坚持去看了看，在姜维庙前，躬身算是致敬。对于失败的英雄，往往应当给予更多的理解和敬意。很多时候，我们并需要太多的成功以及成功后的巍峨与堂皇，而更需要一种执着于人生理想及精神要义的失败，哪怕是牺牲。而在剑门关，最大的胜利者却是这巍巍然然的剑门山和剑门关，是蜀汉之重臣诸葛亮、姜维乃至他们的敌人邓艾、钟会等，但接近不朽，而且可与日月争辉的，却是诗人李白和杜甫。前者一阕《蜀道难》，后者以《蜀相》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在川所写诗歌而相互辉映，灿灿光华，名耀古今。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70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