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寂寞红
作者:杨培铮 朗诵:海之魂
在楼下的拐角处,不期然会与一大丛胭脂花相遇,缕缕清香扑面而来,不由愣了愣。呵,胭脂花,好久不见!
正是黄昏时,那一大丛紫色的胭脂花正开得烂漫而温情,如少女脸上的一抹红霞,让我心动。上面还结满了黑色的小粒,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捏碎,是凝脂般洁白的粉。似乎无香,放到鼻子下深深地嗅着,却分明有一股幽雅的香气。
胭脂花生长的地方正是楼下杂物间的窗下,我每次开门去取车,总是不由自主地对着它呆立片刻。在我眼里,它一点也不比对面人家花坛里五彩缤纷的花逊色。我凝视着它,像凝视一位故友,恍惚里,它开遍了我童年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童年是在农械厂的围墙内度过的。农械厂很大,那是个丰富多彩的童年天地。我和小伙伴们在高大的凤凰树、木棉树下捡凤凰花、捕知了、敲木耳、掰木棉果,在野梨树下用石头扔梨子,到厂北角的那个小池塘里捉小虾,在池塘边的野草园里捉迷藏……大人是几乎不管我们的,我们玩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角落里,房前屋后,总有不少野花不甘寂寞地开着,胭脂花总是开得最多最美。
采几朵插在耳边上,再采几朵揉碎了,把紫色的花汁涂在指甲上,当然也擦在脸颊上,那脸颊便真的如电影里化了妆的女人们一样红扑扑的。再掰开种子的黑壳,把里面的白粉捏碎,也抹到脸上,那脸更显得白里透红了。大人们见了,总笑:“这些傻女孩,水得不知去(闽南语:自以为有多美)!”我们却喜滋滋的,开始玩起“点丁”来。一人把手掌摊开,掌心向下平放,其他的把手指头伸直顶在其手掌下,然后大家一起唱:“点丁,点卯,桃花,美貌,胭脂,碰粉,老鼠做戏近公滚!”一唱完,手掌下的手指头要立即移开,谁慢一点被手掌包住了,谁便输了。“点丁”是众多的闽南童谣中很流行的一首,当年的我们从大人那里学来唱着它,直到有一天不再唱了,那时我们已经自以为长大了。而当我再一次唱起它时,我的儿子已经会对我笑了。
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里,“胭脂”代表了美丽,总觉得只有小人书《胭脂》里那样美丽的女孩才配得上“胭脂”这个名字。在云霄姑姑的闺房里,总有两盒胭脂粉,六角形的纸盒,上面画着紫色的胭脂花。那粉洁白如脂,芬芳沁人,许多次我偷偷地打开纸盒,久久地陶醉在那迷人的芳香里。当姑姑俏丽的身姿擦身而过,一股迷人的清香总令我浮想联翩,我好想也拥有一盒胭脂粉。那时候,我渴望长大,长成像姑姑那样美丽的姑娘。
上小学以后,我家搬到厂职工宿舍楼去。母亲开始种起各种花来,我也采了胭脂花的种子埋到花盆里,但每次刚发芽,就会被母亲拔掉。母亲种芍药、樱桃、菊花,就是不种胭脂花。胭脂花确实太平凡了,登不了大雅之堂,而且那枝叶总是肆无忌惮地伸展,一点也不懂得收敛活力。我喜爱的胭脂花只能在那些房前屋后的角落里开放着,只能在太阳将落尽的每个黄昏才开始绽放紫霞般的光彩。
那时,屋外、田野、山坡……胭脂花几乎无处不在。就是在路上,前面某一个角落,也会突然跳出一大丛的胭脂花,吸引着我和珊走过的时候,仍然是采一朵揉搓着,挤出紫色的花汁来,戏闹着把它涂在对方的脸上,然后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家。总一起上学放学的还有珊的哥哥杰,他们兄妹俩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然而小学还没毕业,珊和杰就都辍学跟着摆摊的母亲做生意去了,与我便从此一日日疏远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胭脂花也越来越少看到了,偶尔在路边见到了,仍然会去采一朵,但却没有了嬉闹的心情。渐渐地也不采了,只是仍会在心里亲切地唤一声:“哦,胭脂花呀!”胭脂花渐渐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而我也渐渐地把它遗忘了。
有多少年了,我没有再去过旧厝附近那条小路,没有再踏进农械厂的大门一步,没有去过母校后面的那个叫望安山的小山丘……那些曾经滋长着我最初最美的梦想的地方,都似乎被我遗忘,犹如那个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变得更美,更快乐,更幸福的童年。
多少年了,当一大丛紫色的胭脂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来没忘记过,我一直记着你,胭脂花。花园里、花盆里依然没有你的位置,你依然在每个角落里静默,但你一直在开放着,没有放过每一个属于你的黄昏。你与黄昏共舞,与夜的风合唱。
那天下午,看了一部叫《童梦奇缘》的电影。影片里也有一个渴望长大的小少年,后来偷了流浪老人的“催长药”,真的超速长大了,直到最后他后悔了想要回去的时候,老人对他说:“一切都回不去,你没有回头路。”那个黄昏我牵着小侄女到楼下散步,站在那丛胭脂花旁,头脑里一直在回响着老人的话。流浪老人对着刘德华扮演的已“没有回头路”的衰老“少年”大喊:“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也要好好地活!”
我采了一朵胭脂花用手指捏碎,想把紫色的花汁涂在小侄女的指甲上,她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去。她们的童年里没有胭脂花。胭脂花越来越寂寞。
寂寞的胭脂花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没有拔干净的根部。我不知道何人所为,也不便去问,去管,这些胭脂花本就是自生自长的,本就是不被一些人所容纳的。我心疼,可我不能说出来,别人会说我矫情,说我神经病。我只能默默地走开。直到某一天,那块土里又齐刷刷地长出棵棵胭脂苗来,我又欣欣然:有一些生命是没有人可以扼灭的,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它。它要生长,它要开花,谁也阻拦不了!
然而它依然寂寞。寂寞的胭脂花一辈子都只能在一些寂寞的角落开放,在阳光渐逝的每个黄昏,一如既往地守候她寂寞的美丽。
《闽南风》2009年第11期
入编南方散文选《走不出的雨巷》
入编《时文来了——美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