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
作者:红 孩 朗诵:海之魂
多年前,一位香港的朋友约我写电视专题片《北京的胡同》。为此,我查阅了大量关于北京胡同的书籍,对胡同稍微了解一些。正当我满心欢喜写到第五集时,我的那个香港朋友突然因心脏病住院,一下子几个月没有了音讯。等我再见到那个朋友,其形状骨瘦如柴,说话有气无力,不要说继续弄胡同专题片,就是能坚持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本来,按合同规定,他是要先付我和另外两个朋友一笔稿费的,可我们三个都是北京人,对宣传北京文化抱有一腔的热情,根本没考虑挣钱多少,所以就稀里马虎的开始工作了。等后来那个朋友去世了,我们也没有得到该得到的稿费。
不过,能集中两三个月时间研究北京胡同,这对于我倒也不失为一种因祸得福。我虽然是北京人,但从小生活在北京郊区,对城里对胡同并不真正的了解。小时候,也就是七十年代第一次进城是到我爷爷家。爷爷解放前就在城里做事,早先我们家里在前门外开过一家钟表店,后来败落了,爷爷便跟人学徒干起了厨子。解放后,爷爷被安排到北京的积水潭医院当厨师,给病人做病号饭,也给领导做招待的客饭。据说,有一年陈毅住到了积水潭医院,院里专门吩咐让我爷爷给其做病号饭。具体做的什么饭,爷爷没讲给我听,爷爷只说陈老总竖起大拇指直说好得很。
爷爷最初工作生活都在医院里,一两个月才回郊区的家一趟。常常是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又得往医院赶。1968年,我奶奶去世后,爷爷不久便在城里和安定医院的一个护士结婚了。他们在积水潭医院南边大茶叶胡同29号院分得一间平房。这样,爷爷在城里就真正的有了家了。也就从那时起,我父亲逢年过节都要带上我和哥哥去爷爷家拜年。说是拜年,我们也没什么好买的,有时带一二十斤大米,有时到白塔寺南街十字路口的商场买一包点心。到爷爷家,通常是奶奶在,那时她已经从昌平的回龙观安定医院调到城里,在街道当卫生员。奶奶是上海人,干净利索,会扎针灸,在白塔寺一带很有些名气。父亲把我们放到爷爷家后,就走着去积水潭医院。从大茶叶胡同到积水潭医院要经过宝产胡同、新街口,大约二三十分钟的样子。走这点路,对在农村当了一辈子村干部的父亲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爷爷在医院厨艺好,人缘也好,每次见到我父亲来,食堂的师傅们都高兴的大声吆喝:陈师傅,您儿子来看您来啦!爷爷听后便会一溜小跑过来,然后和父亲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回家。半路,爷爷会到副食店买上几斤肉,一半给我们炖红烧肉吃,另一半肥些的让我们带回家吃。我爷爷炖红烧肉的水平,是我几十年来见到的最有水平的,色香味俱全。另外,我爷爷包饺子也是一绝,他会用两只手同时挤,形状像元宝。记得有一年医院组织到郊区拥军,我爷爷和另外一个师傅,两个人能给一个连的人包饺子,其速度可想而知。
我没有数过我到过多少次爷爷的家。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甚至是我父亲,是从来没有把爷爷的家看做是自己的家的。爷爷在我们的心里,那不过是我们在城里有个亲戚而已。我和我父亲,在爷爷的家一次也没有住过,我们从来都是当天来当天回。我始终认为,所谓家,必须是有父母在,可以在那里睡上三天不走的地方。多年以后,当我离开郊区农场到京城工作后,包括我在城里分得楼房,有了自己的家,可在的内心深处,一说到家,还是郊区那个叫做于家围的村庄。在那里,我和父母一同居住了三十余年。
对于我父亲,他父亲位于北京城里白塔寺下边大茶叶胡同29号的那个四合院,那里除了住着他的父亲,他很难再有别的想法。他是不会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的。爷爷再婚后,奶奶家有两个女儿,比我父亲略小些。在工资不高的年代,他们的收入除了他们自己的生活,还要担负爷爷的部分药费。爷爷在七十年代中期,也就是他即将退休时得了半身不遂,多亏奶奶会扎针灸,才可以让他又安全生活了近二十年。仅凭这一点,我们就无话可说。
我对我爷爷最深刻的记忆有两次。一次,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带我到爷爷家。爷爷专门送了我一支红色的英雄牌钢笔。当时,我们小学生刚开始学用钢笔写字,一般人都用一块多钱一支的。而我爷爷送我的那支,是三块七毛五买的。上课时,我拿出来写字,出奇的好使,仿佛那字体一下就好看了起来。每天放学,我都小心翼翼把那支钢笔别在胸前的口袋上。走在路上,胸膛有意鼓鼓地,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可是,这支笔跟了我也就四五天,在一个下午,我在和几个同学在鱼塘边玩时,不知是掉到草棵里,还是被哪个同学给眯了,总之,我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为此,我伤心了还几天。另一次,是在1986年的年底,我由农场的一家畜牧单位调到乡政府任团委书记。父亲对爷爷说,老二调到乡政府当干部了。爷爷听后,迟疑一下,然后眼泪竟盈满了双眼,爷爷激动地说,当干部好啊,咱家也有到衙门口做事的了。对于这次调动工作,我原本还有些不情愿,在那个年代,国营是要比集体荣耀得多的!
我是1992年下半年调到城里一家报社的。我们那个报社在陶然亭,与爷爷家的白塔寺有一小时的车距。可惜,转过年来的四月底,爷爷就去世了。爷爷只知道我当了记者,具体在哪个报社,他就不是很清楚了。爷爷去世后,我是经常去看望奶奶的。奶奶虽然七十多岁,但身体硬朗,偶尔还去给病人义务扎针。我到她家,主要是陪她聊会天。有时到她家,家里没人,我就到附近转悠。有几次,我独自一人去了白塔寺。在以前,我和我父亲去过白塔寺,只知道这白塔寺是尼泊尔人建的,有五十多米高,顶层藏有很多经书。在我的心里,这白塔寺的白塔远比北海的白塔在我心里更有地标意义。
1999年年底,大茶叶胡同29号院整体拆迁了。奶奶被安置到大兴黄村,换了一个90平米的两居室。那地方我去过一次,我在为奶奶祝福时,也真诚的希望她多活几年。人一辈子历经磨难,能赶上现在的好日子不容易啊。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奶奶的家。毕竟,奶奶身边有自己的亲生女儿,有自己的几个外孙子,我去的多了,说不定人家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2006年,奶奶去世了,父亲参加了她的葬礼。奶奶有遗嘱,她死后要一个人埋在单独的墓地。也就是说,她既不和她前夫埋在一起,也不和我爷爷埋在一起。奶奶一辈子是一个思想与时俱进的人,她的这样选择,我是非常理解的。
自从奶奶搬迁离开白塔寺下边的大茶叶胡同29号院后,那地方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有几次,我坐车从那里经过,每次都情不自禁的抬头去看那高高的白塔,想象着那下边的院落里曾经住着我的一个亲戚,那个亲戚是我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我常常想,那大院被拆迁后干什么用了,是建了楼房,还是做了绿地?没人告诉我,我也没去打听,我只愿把它想做是风居住的街道吧。我不想说那里是风居住过的地方,地方是空旷的,而街道是有人烟的。
2020年3月5日 西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