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沟谷的记忆
作者:安秋生 朗诵:海之魂
一片山地,一条沟谷,或者一个村庄,会有自己的记忆吗?我觉得会有,最起码,我
觉得七步沟有。
七步沟由沟谷,而村落,而景区,由荒原寂野到炊烟升腾,由穴洞山居到人流如织,这条长长的路,坎坎坷坷,慢慢悠悠,走了至少两千年,直到最近几十年,跟随时代的步伐,疾驶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对于我辈来说,它像一位从历史深处蹒跚而来的老者,它的脑海里,装载着许许多多我们不知道的过往。我们这些晚生后辈,我们这些“外人”,凭借天赐的机缘,走进了它,亲近了它,有机会倾听了它的前尘往事。
古老的太行山从南至北绵延不绝八百多里,依据它在华夏大地的位置,中国人喜欢称它为“龙脊”。如果把它看作一条摇头摆尾的飞龙,它将两翼张开,一片鳞甲就是一方山水。而构成每一片鳞甲的纹理,就是一道道山川,其间隐藏着无数的山峰,无数的沟壑,无数的森林,无数的村庄,养育着无数的生命。七步沟,仅是太行山中段的一个小小的皱褶,或者说,是太行山身体上的一小片肌肉,一小根不起眼的毛发,一小条纤细的血管。“大沟三十六道,小沟多如牛毛”,是置身其中的人对这块山地的微观描述。放在整个太行山的大系统,它只是偶尔被记起常常被忽略的局部。
时光前推两千年,七步沟还是太行东麓摩天岭前一片处女地,鸿蒙未开,红尘不到。这里靠近太行山的东西分水岭,海拔高度千米以上,一座座兀自矗立的山峰,一道道陡削幽深的沟谷,使其与外面的世界相隔离。早期的人类选择聚居之地,大约多是水源丰富而又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方,而七步沟这样的深山老林,闭塞,遥远,艰难,凶险,外人难以进入,偶尔进来也难以长时间居留,因而不适宜生存。在漫长的时间里,这里属于草木的世界,鸟兽的领地。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座有待开发的资源宝库,山上的林木,坡上的草药,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以及可以耕种的土地。
七步沟应该记得,最早把人招来的,是山沟背阴处生长的一种奇特的树,从它身上开一个口子,会流出白白的黏黏的汁液,人们尝试将它收集起来,涂抹在木质器具的表面,发现可以防止腐烂,调之以颜料,可以为之描绘一层外衣,色彩斑斓,经久不变。人们将这种汁液称为“漆”,将产漆的这种树称为“漆树”,将涂抹了这种漆的器具叫做“漆器”。有身份的贵人,有钱的富人,都喜欢这种漆器,甚至将使用这种漆器当成特权。冲着这种树的价值,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用刀具在漆树上割开一道道口子,采集乳白的生漆运出大山。这道原本无名的山沟,开始拥有了名字:漆树沟。再后来,这里形成了生漆交易市场,沟里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商铺,人们又把它叫做:漆铺沟。至今走进这条沟我们仍然可以见到,一种树身体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这种长着“眼睛”的精灵便是漆树。漆树沟,漆铺沟,这些似乎与生俱来的名字,谁也说不清它起于何朝何代。
正是看到这种长着“眼睛”的树木,我发现大山有它的记忆,有它的生命。它的故事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可忆。
漆树沟(漆铺沟)山高水险,人迹罕至,悄无声息隐匿在大山深处,犹如秘境,宛若世外,世间偏偏有人看中这里的“隐蔽”和“隐秘”,恰恰需要类似的“隐蔽”和“隐秘”,于是山重水复不再只是障碍,也成为受人青睐的优势,携带着缕缕红尘的一双双脚步,踏破山门,踩出山道,宁静的山野几度变得喧哗。
青年马武带着兵马一路狼烟来了。此前不久,他在京城长安参加了一场招亲比武。新朝皇帝王莽原本与天下士子约定,谁的武艺最高,谁便会被招为驸马。不承想武艺最好的马武却面貌丑陋,爱女心切的父亲不甘心让女儿和一个“丑男”过一辈子,于是王莽心里的天平发生倾斜,把名列第二的岑彭取为状元,马武名落孙山。当上当不上驸马是一回事,被鄙视被愚弄被侮辱是又一回事,热血男儿无法忍受的是后者。一怒之下,马武决定兴兵反莽。兴兵反莽并不是单枪匹马即刻杀入长安,他要从长计议积蓄力量,需要找地方训练兵马等待时机,这个地方必须是隐蔽的、相对安全的。于是他一路奔波一路寻找,径直来到这个“山高皇帝远”的无名地界安营扎寨:此处有易守难攻的山寨,有水源,还有可耕的土地,将士们自耕自养,羽翼渐丰,渐渐成为一支队伍。后来,刘秀不辞辛劳亲自上山招募马武共举大业,马武与刘秀携手杀出大山,南征北战,直至功成名就,被奉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马武之由“隐”到“显”,从丑小子到大将军,太行山助了一臂之力。历史是成功者的历史,他率兵驻扎过的这座山寨,自然而然被称为“马武寨”,传而成名,有关它的逸闻趣事,也成为一代一代津津乐道的记忆。
马武率兵离开不久,又有一个落魄男人蹒跚而来。他身上带的不是兵器,而是药铲,以及身后一只背篓。他白天在山野间晃晃悠悠采挖草药,饿了吃一把野果,渴了饮一掬山泉,累了就找块平整的石头躺下晒太阳,还顺手从背篓里摸出一卷刻着字的竹简兀自吟诵,夜间就回到半山腰一个天然山洞里睡觉。这个行止怪异的人便是后人常说的“隐士”。他名叫台佟,本是邺城的书生,读书读出了名气,本有机会做官,却从心眼里讨厌官场,害怕被拉去做官,所以跑到这样的荒山蛮岭“凿穴为居,采药为业”,过起野人般的日子。邺城刺史不甘心舍弃这个“人才”,大老远跑来劝说台佟不要这样苦自己,台佟大眼珠子一瞪,嚷道:“谁说我苦?我看你们当官的每日里逢迎上级,管理百姓,你们的日子才苦不堪言!我才不会跟你一样去当什么官!”
台佟这种怪人,据说历史上许多朝代都有过,甚至还受到人们的赞许,说他们独立特行品质高洁,不与俗世同流合污。这都是现代人不好理解的。世人都晓做官好,荣华富贵享不了,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当官,费尽心机跑官买官,还不一定跑得成买得到,哪有给官不做的?岂不是大傻瓜一枚?但台佟之类“隐士”的傻事儿,愣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里,我们也无法不信,只能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来解释。其实我本人比较能够理解台佟。人各有志,人各有见,人对幸福的认知不同,人所要的幸福不同,汹汹滔滔的官场并不适合所有人,有的人对官场的阿谀逢迎甘之如饴,也有的人对官场的欺上压下嗤之以鼻;有的在官场如鱼得水,有的却如芒在背度日如年。直到当下,在官场职场呆得很不爽很痛苦的人一样比比皆是,只是如今没有了当年台佟的山林可供隐居而已。世界变成了“地球村”,对某些个人来说,生存空间不是更大更自由了,而是更小更受限了。
台佟驾着闲云骑着野鹤远行之后,把他存身的那个大山洞和一大片寂静的山林留给了僧人。这是唐朝。这时候,佛教已经从遥远的印度传入中国,传到中原,也传到以往被人看作山高水远的地方。“天下名山僧占尽”,天下名洞也被僧占尽,这个山洞从此便有了个“罗汉洞”的名字,是因为此洞供奉了罗汉?还是此洞的僧人修成了罗汉?俨然已是千古之谜。总之这里的山山水水,从此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出家人勘破红尘,六根清净,恰好与山野的广阔寂静契合,日升日落,云卷云舒,风声雨声,树绿草黄,大自然的一呼一吸一动一静,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融为一体,更适合参禅悟道。从唐朝,到明清,这里走出多少得道高僧我们并不知道,只知道这里留有高耸的“和尚坟”,还有诸如“小和尚煮青石烧大腿”的种种传奇在人们口头。
佛教僧众上千年的聚集,晨钟暮鼓上千载的回响,深深浸润着当地文化,还使这里的地名发生变化。不知是谁先提出,漆树沟,漆铺沟,叫起来土气,写起来麻烦(繁体字笔画太多),何不改叫“七步沟”?“七”比“漆”好写,“步”也比“樹”“舖”省劲不少,更玄妙的是,和佛祖“七步莲花”的典故关联起来,变得轻盈、空灵、神秘、高远。所谓“文”,所谓“化”,在两个字的简单变更里,突然显得气足神完。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走进大山深处的人,遭际不同,命运各异,有是主动的“隐”,也有无奈的“藏”。比如梦溪女和黄孝安这对青年恋人,便属于后者。男欢女爱,是人之本能,也是天赋的自由,但从阶级(阶层)产生,这种自由就受到千般限制万种束缚。精壮能干的青年长工,与善良单纯的财主女儿相爱,面临着财富地位的巨大鸿沟。他们不甘命运的设定,选定了“月夜逃婚”这条叛逆之路。七步沟以广博的怀抱接纳了他们的爱情,老柳树以柔软的心意见证了他们的婚姻。此后故事发展下来是夫妻永诀,是长长的思念,是泪水成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月夜逃婚”的举动,远比舞台上才子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情节更为勇敢和决绝。梦溪湾,是太行山记忆中,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情绝唱。
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七步沟“隐藏”了马武之后的又一批军人,这些臂戴“八路”标志的反法西斯战士,是在腥风血雨的战场拼杀负伤后来此养伤的。这里的草药,这里的粮食和野菜,喂养了他们的身体,这里的父老乡亲,又用仁厚的情谊涵养了他们的精神。在民族的危亡关头,每一座山峰都傲然挺立,每一棵树木也同仇敌忾,就连罗汉洞的僧人,也脱下僧衣操起刀枪奔向了战场,罗汉洞也成为八路军藏匿军服军粮的仓库。漆树身体上的眼睛似乎也放射着肃杀的寒光。
几个人物,几则逸事,一沟记忆两千年。无论武人、文人,僧人、恋人,各色人等,七步沟都有足够的雅量,接纳他们的悲欢离合,用密林茂草,用夜光月色,替他们见证初心保守秘密。我相信,一定有许多神话许多故事遗落在七步沟的岁月深处,我们无缘打捞得到,或许会在某日得放光彩。欣逢新的时代,七步沟变身为远近闻名的风景区,每日里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又会遭遇多少人物,演绎多少新的传奇呢?那些沉稳的大山一如既往驻守在那里,它们不动声色,它们貌似默然,但它们会继续看着,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