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个村庄的坚守
作者:安秋生朗诵:海之魂
鼓山脚下的白沙村,现有许多桂冠和光环,如“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全国文明村”“中国幸福村”等,在2017年入围名村影响力排行榜300佳第137位。这些沉甸甸的荣誉,每项都是金光闪闪。白沙盛名在外,可是神钲书院许多社员并未去过,或者最近若干年没去过,对白沙村的新成就新面貌知之不多。我决定带部分社员去参观考察。
白沙村**书记侯二河与我交往多年,算是老同志、老朋友了。再过几天,他又要进京,去参加一年一度但因为疫情而拖延至今的全国人代会。他当全国人大代表,这是第二届了。
我派姚院长和侯二河联系,他热情欢迎,表示要亲自接待,全程陪同。事不宜迟,将时间定在他进京之前。我知道,白沙村远近闻名,访客很多,侯二河不一定都能亲自接待,他重视书院来访,更多是看重与我的交情。侯二河是重旧情讲面子的人。他一如既往地称我“部长”——我十六年前担任过的职务,我一如既往地称他“书记”——他担任了将近四十年的职务。
侯二河属马。这次见,突然觉得他也是一匹“老马”了。
一见面,就感觉他有了明显的老态,步履略微蹒跚,眼袋突出,脸上带着倦容。尤其是中午吃饭,他声明因为身体原因只能以茶代酒了,他用大杯大杯喝水来表示心意。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总会自己猛灌几杯以示热忱。经验告诉我,酒桌上甘于示弱“认怂”,是男人们承认衰老,最具体最直观最无奈的表现。我明白我自己也老了,但人都一样,看得到别人老,看不到自己老,要看到自己的衰老样子,最好是把同龄人当作镜子,照见自己当下的真实样貌。当然,侯二河谈起他的事业,他的白沙村几年后怎样,十几年后又怎样,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兴奋,显出青春洋溢。
不禁感慨岁月无情。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侯二河的情景。那是1985年,我在县文教局工作,当时白沙村办有帆布厂、啤酒厂等集体企业,但挂了校办企业的牌子,因为校办企业按政策可以免税。我陪局长来检查,算是“上级部门”。那时的侯二河意气风发,在长者眼里,或许还不够成熟。
那次只是匆匆一见,我们之间并不算建立起关系。他当时的情况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1954年生人,比我大两岁,我们应该是同一年级的中学生,1972年高中毕业,回村务农,1974年他就入了党,当上了白沙村党支部副书记。作为同龄人,我对此时代背景有些了解,当时各级强调培养青年干部,农村突击发展了一批有知识的年轻党员,没有预备期,入党与任职同时宣布。从时间上看,侯二河大约也属这种情况。客观讲,虽然入党任职是突击的,但这批年轻人中优秀者不少,后来逐渐成长为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材。
侯二河担任支部书记,成为白沙的“一把手”却是猝然而至的。1982年,培养侯二河入党任职的前任支部书记万清,因车祸不幸死亡,公社**宣布由侯二河主持支部工作。此时的侯二河28岁,原想在老书记的指挥下,当一员猛将,慢慢历练,慢慢成长,慢慢接班,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让侯二河接班当书记,有些人不服,不支持,不配合,出难题,使绊子,甚至当面让侯二河下不来台,种种难堪他都遭遇过。所幸侯二河天生有股子不服输的脾气,没有被斗败,没有被打倒,他挺过来了,获得了公社**和党员群众的初步认可,书记职务由代理变为正式。我1985年见他的时候,他大约刚刚走出危机立稳脚跟。虽然那时白沙村也被列为县里“十面红旗”,但一般人认为那还是老书记留下的家底。
此后几十年,是国家政策和形势发生深刻变革的时期,联产承包,有水快流,允许党员干部“先富”,多少有点本事的人,自己都奔发家致富去了。侯二河居然坚持着一路走了过来。据我所知,几十年里,侯二河本有很多机会离开这个山村,他有机会去国有大矿当工人,有机会去做自己的生意当老板,还有机会脱产去当乡镇****(他后来获得了国家干部身份)。对白沙群众来说,有的人怕他走,有的人盼他走,也有个别人想把他告倒整走。山不转水转,地不留人留,侯二河最终留了下来,把自己一生的命运,与白沙村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侯二河袒露过他的心迹:他从小失去父亲,是在集体大家庭里,由老书记万清等长辈照顾呵护长大成人的。他觉得,老书记交给他的担子,他自己没有权力放下。放下了,就是逃兵,就是叛徒,就是不忠不孝之人。他有过好几次“哭坟”:工作上遇到难事,心里遇到过不去的坎,无人可以商量,无人可以诉说,他跑到老书记的坟上,一边大哭嚎啕一边把心事说给老书记听,哭一阵,说一阵,说一阵,哭一阵,心里就渐渐透出亮来,千般窝囊和委屈烟消云散,也就渐渐有了主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走了。
当“村官”几十年,其间多少艰难多少辛酸难为人道。伙计之间的摩擦,干群之间的冲突,亲人之间的误解,出力不讨好,好心当成驴肝肺,打掉牙齿往肚里吞。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例如,上级领导走马灯式更换,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人一个秉性,一任一条思路,谁跟谁都不一样,但谁想免掉一个村书记,都是一个会甚至一句话的事儿。在那么多领导手下熬过来,适应他们的套路,获得他们的认可,至少不让他们把你当做绊脚石,也是真心不容易。更主要的,是侯二河不满足于混天度日,他想干事,想创业,想改变白沙的贫穷落后,想把白沙建设成让人羡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他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难题,有的困难简直就是横在面前的座座火焰山。有一次为了村办企业缺十几万块钱搞不到,要债者堵门,自己想不出辙,竟然迷迷糊糊好几天,水米不进,跟痴了傻了差不多。
据说侯二河也有过灰心,也想过放弃,但他不敢,他害怕面对梦里梦外老书记期待的目光。他最终与白沙相约一生,坚守了下来,用他的忠诚和韧性,用他的能力和智慧。
事实的确如此,几十年农村改革大浪淘沙,村级党组织和干部队伍都在分化。有的人当几年村头,捞一把,把集体家底败光,不干了;有的人就是“维持会”,凑合完成上级的“硬任务”,自己挣个补贴维持家用;有的想创业,做过一番努力,遇挫后便偃旗息鼓;也有的取得一些成绩后,把持不住,马失前蹄,走上毁灭之路。
侯二河与众不同。他以鼓山一般的坚定,几十年矢志不渝,不离不弃,始终在为白沙村谋发展谋幸福。有过挫折,有过失败;走过弯路,交过学费;流过汗,流过血;受过打击,受过诬告;风风雨雨,跌跌撞撞;一路奔跑,一路疗伤。他铁了心大搞集体经济,办过帆布厂、纺线厂、啤酒厂,办过石子厂、白灰厂、铁矿,办过焦化厂、汽化站,直到现在的建材产业一条龙、现代化农业产业园区和乡村游。集体企业的收入用于改善人居环境,用于文化教育,用于优抚,用于群众当下的各项福利,用于关系白沙未来的各项事业。白沙村在他带领下一步步发生蝶变,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美丽村庄、幸福村庄、魅力村庄、活力村庄,成为乡村治理的典范,成为离共产主义最近的实验区,成为代表中国农村未来方向的样本。
白沙的成功,在于养育了一个侯二河;白沙的幸运,在于留住了一个侯二河。
而侯二河的成功,在于坚守,在于有一副不可摇动的“铁石心肠”。几十年风风雨雨,远远近近的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侯二河也有变,外在如他的形貌,内在如他的治理理念和工作方式,他由一个咋咋唬唬锋芒毕露的热血青年,成为一个既有政治家之胸怀、又有企业家之胆识和外交家之练达的人物。但他身上更闪光的是诸多“不变”:让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决心不变,走集体经济道路实现共同富裕的信念不变,依靠党组织和干部群众创业干事的信心不变。他不变的,他守住的,正是一个共产党基层干部的初心。认定的路大步走,从青春到白头。一个人,一辈子,一个村庄,这就是侯二河的全部故事。
与此同时不得不看到,周边与白沙村自然环境、资源禀赋相差无几的一些村庄,却仍然在徘徊不前,甚至日渐凋败,前景黯淡,与白沙的生机勃勃风景独好形成鲜明对比,结论是:环境不是原因,资源不是原因,政策不是原因,老百姓不是原因,根本原因在于有没有一个像侯二河这样心甘情愿把一辈子献给一个村庄,而且有能力有本事的当家人带头人。
几十年里,我也参与过白沙村一些事情。例如在世纪之交时,为探索理顺农村党支部与村委会关系,我们在白沙村进行试点,后来形成“一制三化”的工作经验,在全国推广,此时我在武安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又如白沙率先对传统建材企业进行改造升级,治理污染恢复生态,此时我在武安市环保局长任上;再如我以朋友身份应邀帮他们为街、路、园、亭命名,“富裕路”“小康路”“和谐路”“大同路”“万清园”“怡心亭”等名字悉数被侯二河采用。此类事情,我们帮其他村庄也做过,时过境迁,多数早已黯淡无光或者烟消云散;但在白沙村,在侯二河这里,却熠熠生辉大放异彩,成为我的骄傲。我归结为,侯二河是一个带光的人,他的光照亮了鼓山凹里的白沙,也照亮了他身边其他人。
间隔七八年之后,去年冬天,因为参加新编戏曲《情系白沙》的讨论,我再次来到白沙。面对多位在座的老同志,侯二河动情讲述创业历史,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让我近距离感受到他的赤子之情。我想到莎士比亚一句话:“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你原来决心想达到的目的。凡是过去,皆为序曲。”侯二河口里没有莎士比亚这么具有诗意和哲理的语言,但他的行为却分明闪耀着这种坚贞如玉的精神。回城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于夜深人静之时写诗一首:
苦斗一生为一村,挥抛血汗献青春。
往昔偶忆两行泪,前景早描万里金。
花甲不曾改壮志,成功未肯易初心。
一席话罢三杯酒,满座皆增精气神!
书院十几位社员在侯二河书记的陪同下,用一个上午时间,乘车参观了白沙村的村容村貌,居民小区,农业园区,现代化工厂和矿山复绿现场,在影视城观看专题片,并走进功能设施完备的“白沙人民体育场”亲身体验,考察干部培训基地,最后登上七层高的“恩泽楼”,俯瞰白沙村全貌以及鼓山形胜。大家纷纷用“开眼”“吃惊”“震撼”“惊艳”“羡慕”等词语表达自己的感受。大家的一致评价是,白沙村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它的功能设施更像是一个小城市,一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县级、地级城市,而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