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的情事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春末,大概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白天阳光潋滟,夜晚清爽宜人。
气温尚未燥热,雨季也没有来临。无蚊虫叮咬,无蝉声扰人。一切,都刚刚好。
百花园开始变得寂寥。花儿早春时分显现的姹紫嫣红,纷纷香消玉殒,那种山呼海啸般的能量,悄然化作绿色的汁液,流向叶子,流向根,流向一天天长大的果实。
就在我感叹绿肥红瘦的时候,我看见了它们,一方青石旁,一丛芍药恣意摇曳,像下凡的仙女,千娇百媚得让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弯下腰来与它对话。绿油油的革质叶子,参差交互,闪烁出碧绿的光芒。
可此刻,它们是底色,也是背景,为的是托举出两朵娇艳的大花和一支含苞的花蕾。
丝丝清香,飘在空气里。缎面一样的大花瓣是水红色,由花心向花瓣色彩逐渐变浅,直至过渡到白。
花朵中心,是一丛明黄的花蕊,森林一样的雄蕊侍卫般守护在5枚矮胖的雌蕊四周,热热闹闹,黄得炫目。
十余枚花瓣簇拥在花蕊旁,不显单薄,也不繁复。是我喜欢的姿态,是我喜欢的颜色。浑身沾满花粉的蜜蜂,在花蕊间俯身、低眉,和花蕊亲吻,它比我更懂得如何爱慕芍药。
心情激动起来,恍惚间以为又回到早春,回到牡丹、郁金香、榆叶梅、海棠们竞艳的春天。环顾四周,分明绿多红少,并无“百卉千花共芬芳”的场面。
猛然想起时令,也想起芍药的一个别名:“婪尾春”。婪,贪婪也,尾春,自然是春末,连起来就是:芍药贪恋春天,于是在春末绽放。这和苏东坡先生的“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
芍药果真贪恋春天么?芍药可不这么看自己,它一直和温度谈恋爱,暮春的温度恰好可以获取它的芳心。再说,大家一股脑都挤在春天里绽放,其它季节该有多寂寞!
所以,一定是给芍药取名“婪尾春”的人,自己在恋春呢。
和“婪尾春”相比,我更喜欢芍药的另一个别名:离花。
《诗经·溱洧》有: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讲的大约是春末的一次郊游,成就了一次艳遇。他和她牵起手,在溱河、洧河边上观光赏景,临别,已是你侬我侬。
他赠她一支芍药,将惜别之情,全写在芍药花上。她从他手里接过芍药的那一刻,想必也有“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心思吧。
从《诗经》里走出的芍药,给这次艳遇画上了句号。至于艳遇之后的故事,《诗经》里没有下文,如果真想知道,就去问芍药吧。因为从此,芍药花获得了“将离”、“离花”、“将离草”等等芳名。
好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但真正到离别时,却很难做到释怀。幸亏有芍药花可以做信物,让分离和念想都有了寄托。
芍药,还有一个好玩有趣的名字,叫“气死牡丹”。
单从花朵来看,牡丹和芍药,难分伯仲。一样的雍容,一样的娇艳。
只不过,牡丹是木本,芍药是草本;牡丹花早开,芍药花迟开;牡丹花低调,隐在枝叶间,芍药则高调,花开时高出叶子很多。
因为这个,有人竟说芍药好显摆,努力争宠,于是把脖子给伸长了。诗人刘禹锡也不喜欢芍药,不仅不喜欢,还有些蔑视。写诗为证: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瞧,刘大诗人夸牡丹时,竟顺带损了一下芍药和莲花。这让我觉得刘大诗人在对待花儿这件事上,有些趋炎附势。同样是花,没必要厚此薄彼嘛,芍药和莲花又没有得罪你。
或许是受了诗歌的影响,有人自作主张,让牡丹做了花王,芍药屈为花相。李时珍也曾附会:群花品中以牡丹为第一,芍药为第二。真想不通,药王如此划分的依据是什么,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哪里来的第一、第二呢?
也有人替芍药鸣不平。看啊,芍药开花时,牡丹已落英缤纷,该不是被芍药给气死的吧?肯定是的,好!那把芍药就唤作“气死牡丹”吧。
哈哈,“气死牡丹”,“气死牡丹”!当这个名字,一遍遍从我嘴巴里呼出来时,竟有晴雯撕扇般的酣畅淋漓。
芍药后来变得炙手可热,该去感谢一个叫“四相簪花”的典故。
北宋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补笔谈》载,北宋庆历年间,名臣韩琦因推行新政被贬扬州。原本失意的他因此多了些空闲,也多了几分雅兴,常在府内花园莳花弄草。
一日,韩琦到园中赏花,见一芍药茎干上长出四个枝杈,每枝一花,花瓣殷红,中间一圈金黄的花蕊。韩琦很是惊奇:此花难得一见,若与朋友共赏之,岂不快哉?便想立即邀约三位宾朋一同赏花,以应一干四花之祥瑞。
其时,扬州城有两位才俊,其一名叫王珪,另外一位是王安石,均才华出众。
韩琦心想,花有四朵,人只有三个,未免美中不足,随便请个人来吧,怕辜负了奇花。踌躇之际,忽有一人来访,此人名叫陈升之,也是一位名士。
韩琦大喜,遂四人齐聚花前赏花弄墨,品酒吟诗。末了,韩琦把四朵奇花摘下,每人头上簪了一朵。
故事的出彩之处在于,此后三十年间,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四人,竟先后都做了大宋的宰相,应验了“花相”之意,这就是广为流传的“四相簪花”。
韩琦花园中的奇花,因为形似身穿红色官袍、腰系金色腰带的宋朝官员,后人取名“金带围”,也称“金缠腰”。
此后,但凡做官者,都以能观赏到“金带围”为升官的吉兆。民间也以讹传讹:说是若出现了“金带围”这种芍药,当地就要出宰相了。
神乎其神的“金带围”,使得芍药头顶上从此紫气环绕,飘浮着吉祥富贵的云朵。
听完这个典故,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是四位矫情的男子。喜欢花朵非要摘下来拥为己有么?四个大男人,每人头戴一朵芍药花的画面,想想都很滑稽。但志趣相投之人相约赏花吟诗的雅聚,很对我的胃口。
后来,我专门百度了一下“金带围”。从图片上看,名叫金带围的芍药,花瓣的颜色都是粉红色的重瓣花。
所谓的金腰带,自然是黄色的雄蕊,只是,这雄蕊没有长在花心部位,而是长在花朵的“腰部”,将花朵一分为二。换句话说,在本该生长雄蕊和雌蕊的花心位置,却长出了花瓣。
站在植物学角度看,“金带围”是“雄蕊瓣化”演变过程中的一个状态,算是一种返祖现象吧。就像我们在现实中很少见到毛孩一样,“金带围”在现实中碰到的几率也不大。
花朵的本质,其实是变态的叶子。雄蕊,来源于叶子,而花瓣,是由雄蕊变来的。
在较原始的花中,没有花瓣,雄蕊完**露。慢慢地,植物为了吸引昆虫传粉,尝试着将外围的雄蕊变宽增长,甚至给这些变化后的雄蕊,涂脂抹粉以增加其魅力,直到花药的痕迹逐步消失。
植物发现,在作了这些改变后,昆虫“媒人”果然更愿意接近雄蕊了,于是加快了雄蕊变瓣的脚步——更宽,更长,更艳丽。最后充分瓣化,就形成了我们和昆虫眼里千娇百媚的花瓣。
在这个进化过程中,有的品种因外界或自身的原因,会在外瓣与变瓣之间,残留一圈正常的雄蕊,就像一圈金色的腰带。
“金带围”就是返祖回到了这个时期的演化状态。也就是说,它其实是没有完全瓣化,正走在雄蕊变花瓣的半道上。
至此,用不着我说,大家也能看得出来,“金带围”和能否升官发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但不可否认,“金带围”引出的芍药佳话,给我们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许多的趣味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