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童年的梦想
雄安新区,在细细碎碎却又轰轰烈烈地成长着。走在这片热土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强大的磁场。的确,这里洋溢着一种特殊浑厚的气氛: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辆汽车、每一座房舍,表面上都是平和的、安详的,但其内心,又都是激情的、澎湃的。整个新区,仿佛一位已经披上红盖头的新娘,静静地端坐,正在等待着一场天地间最盛大的婚礼。是的,过去的白洋淀,是小家碧玉,是河北的女儿。而现在,她已蝶变为一位白领丽人,成为整个国家的公主。 爱情,给了田井安第二次生命。手术一年后,走过适应期,他的身体竟然完全康复,似乎满血归来。其实,自从共同生活之后,李淑梅就在善意而又严格地管理和改变着田井安生活,比如每天要洗澡、刷牙,换衣服,吃水果。至于戒烟,要分三步走:先是由自制卷烟换成机制烟,红钻石,每天两包,而后是一天一包。但自从做完心脏手术后,已经收缩到两天一包了。与之同时,则是体育活动——甩大鞭,不仅练臂力,还提高肺活量。最多的是户外运动,或郊野散步,或外出旅游。以前,田井安最远只去过保定市。现在,他们去了五台山、张北草原、承德等地。近来,如果不是疫情耽误,他们或许早去了南京和海南岛。每每开着自己的汽车,田井安坐在副驾驶上,为李淑梅搞服务,削苹果、递饮料,或剥送口香糖。这个没有文化的粗家伙,竟然也拥有了浪漫爱情。采访时,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他们,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和午饭,肉菜丰盛,晚餐免除。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李淑梅干一天累活,晚餐不饿吗。她笑一笑说,饿了喝茶水,吃一个苹果。再饿了,就吃一块小零食。她说,这样做,主要是为田井安做示范,让他节食。的确如此。自从进入这种生活轨道之后,田井安的身体状况更加康健。他身高一米六九,原来体重170斤,肥肥胖胖,现在呢,减去十分之一。原来灰头土脸、疲疲塌塌,现在满面红光、身手矫捷,说笑嘎嘎嘎,走路噔噔噔…… 田井安依然没有文化,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事实上,活了五十多年,他仍然只认识三个字,那就是他的名字,却不会默写。新区初建,刚刚搬迁,许多手续需要本人签字。面对纸笔,他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比年青时拔几亩小麦还要犯难。每每此时,李淑梅就在一旁比比划划,频频提示。他也只好照葫芦画瓢,歪歪扭扭地描出自己的名字。这个年龄的智力健全人,竟然如此文盲,全国也是独一份吧。因为没有文化,田井安平时仍是不看书、不读报,避免与任何有文字的图片与画面对视,闲暇时只是干家务,或看电视。看电视也不看新闻,不关心国家大事,而是只看枪战片和戏剧片。是的,从小基础太差,现在年龄偏大,田井安没有培养起对文化的兴趣。他只知道简单地生活,真诚的生活,就像小麦一样,自然生长,向往丰盈。虽然没有文化,虽然不爱文化,但他尊崇文化。田井安哈哈一笑说,国家大事由你们文化人操心,我操心也没用,我只负责听话和干活儿,听老婆的话,听文化人的话,听***的话。
田井安现在的工作,是保洁,在小区内打扫卫生、清理垃圾、养护花草。每每劳作时,田井安总是忍不住发笑。是的,过去几十年,总在想方设法地除草灭草,而现在,却是千方百计地种草护草。比如说,他们小区有一种绿化草,名为黑麦。这种草,外貌极像返青时的小麦,是一种多年生植物,生长快、分蘖多、耐低温,可以生长两年以上;还有一种草,酷似玉米,名曰早熟禾。这种草更皮实了,可以忍受零下20摄氏度的低温。常常地,他想,自己不是生活在童年的梦想里吗?有时候,他也到老家原址上走一走。那里已经规划为金融区,新建筑还没有动工。三间土屋早就拆除了,夷为平地,但老宅西侧的观音庙遗址隐约可见。找到观音庙,就找到了原址。哦,那是田家祖祖辈辈几百年的老家啊。脚踏实地,心潮汹涌。前世今生,恍若梦中。偶尔,他也怀念麦田。前几天,他央求李淑梅开车,带着自己,去远处看望小麦。正值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小麦已经返青,正在挺起腰杆,但还是低低的、弱弱的,尚未分蘖。他跪在地上,趴下去,深深地闻一闻,似乎有一种灵魂深处的亲热和醇香。哦,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伙伴,虽切近,却也遥远;是拥抱,更是告别。
(发表于《光明日报》2022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