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秆眼镜
我童年的好多记忆里都有玉米。细细高高的玉米秆上,结出了粮食,还结出过零食、甘蔗,还有文绉绉的“眼镜”。
七十年代缺吃少穿,我们却能从玉米棒子里,吃出零食的喜悦。爆米花就不用说了,嫩玉米棒子带皮水煮是最简单的吃法,半老不老的玉米,是最受我们欢迎的零食,单是想想,就口舌生津。
当指甲盖无法在玉米粒上掐出白汁却能压出个小窝窝时,我们把玉米粒剥下来,在淡盐水里浸泡一夜,第二天,用少许菜籽油炒了吃,鲜,香,劲道。抓一把放在衣兜里,在课堂上偷偷取一粒放进嘴巴里,能回味很久。
过了盐炒玉米粒阶段,玉米棒子该成熟了。经历了掰棒子、脱粒、研磨后,玉米粒变身大小颗粒不同的玉米臻子。区别于大颗粒臻子,我们把颗粒最小的臻子叫碎臻臻。
吃碎臻臻粥时,我和妹妹开发出了新玩意儿。
冬日里,刚出锅的碎臻臻在碗里依旧翻腾着细浪,静置片刻,表面会凝出一层果冻样的皮。母亲说那是层臻臻油,我们干脆就叫它油皮,油香油香的。
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和妹妹吃碎臻臻前先要“玩皮”一下——用筷子在靠近碗边一厘米处戳一个小洞,嘴巴对着小洞吹气,那层油皮和下层分离,慢慢鼓起来,像一个扁扁的黄气球浮在碗上。
一次,妹妹吹了个亮晶晶的黄气球给我炫耀,我本该竖大拇指的,却故意摆出了不屑的表情。妹妹有点失落,她运了口气,又把嘟起来的小嘴对准了那个筷子洞。呼——啪!黄气球爆裂,失去弹性的油皮,反过来糊在了妹妹的鼻子和嘴巴上,哇——妹妹的哭声警报器一样响起,老屋里的空气顿时上蹿下跳。母亲赶忙用毛巾给她擦掉,鼻子和嘴巴周围,已留下一块淡红的印子。
母亲重重地拍了我一巴掌,严厉地说,让你们不要玩皮,就是不听,看危险不?玩吃食就是对粮食不敬。你是姐,还带头犟。我心虚地点头,又伸出舌头,好险,再高点,就到眼睛了。
秋天的院落里,满是玉米的身影。院子中间堆满了玉米棒子,房檐下挂着串串玉米辫子,南墙根堆起小山一样的玉米秆。我们净完棒子,就站在小山前寻甜秆秆吃。能否找到甜秆秆全凭运气,一些看似甘甜的橙色“甘蔗”,不一定甜,要用牙齿剥开秆皮尝后才知道。有那么几天,我们像食草动物般咔嚓咔嚓,用舌尖探寻蕴藏在玉米秆里的丝丝甘甜。因了我们的逡巡和吸吮,无聊的日子,竟然变得甜蜜起来。
日子朝朝暮暮,玉米秆很快褪去了颜色和汁水,风干在阵阵秋风里。
一天出门,我看见隔壁的柱子,眼睛上戴着一个用玉米秆做的眼镜,有模有样,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长衫少年。看到我,他不好意思地摘下了眼镜。我岂肯罢休,嚷嚷着要照猫画虎地做一个。柱子拗不过我,笑眯眯地帮我选了玉米秆,我们一起剥皮,切玉米芯,很快,一副眼镜也挂在我的鼻梁上。彼此相望,似一同返回民国,电影里这个时期的人,就戴着同款眼镜。
用玉米秆做眼镜,没什么技术含量。把玉米秆的皮剥下,分成半公分的细长条,将长条的秆皮弯成环形,对插到裁切成一厘米高的玉米芯里,做成圆圆的镜片环,在两个镜片环间加上一道横梁。同样的方法在镜框两边做出眼镜腿,一副圆形眼镜大功告成。
柱子和我同姓,同岁,小学和初中,我们都同班。
柱子一直成绩出众,品学兼优,是母亲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是我心目中遥不可及的星星。他家兄妹八个,他排行老五,是男孩里的老大。每个节假日,他都挑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叫卖他家地里产的蔬菜水果,补贴家用。
那副担子可不轻,我是绝对挑不起来的。当然,担子重不过是借口,我不愿去卖货才是真的。我拉不下脸面,我会顾忌别人怎么看我。那时,走村转街的货郎,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从没见过少年货郎,更没有少女货郎。母亲没辙,只好常常在我面前啧啧地称赞柱子,瞧瞧人家,多能干,和你一般大呢。
初中毕业,柱子考取了一所中专,我只考上了高中。那阵子,考中专比考高中难,考上便意味着鲤鱼跳农门,从此走出乡村,拥有了铁饭碗。柱子的录取通知书,红彤彤地书写着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那时的柱子,是全村孩子的旗帜,是我们刻苦读书的灯塔。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秋天里从西安回到老家,见柱子家有人穿着白孝衫进出,不时传出嘤嘤的哭声。
二姐说,柱子昨天没了。他开着装满玉米棒子的卡车翻了,下雨路滑,人和车一同翻下了山梁。
啊!柱子没了?!这话如凉水兜头,由不得打了个寒颤。其时,正是秋末,南墙根又堆起小山一样的玉米秆。侧耳,玉米叶正刷啦刷啦地哭泣,如同一把锯子,锯着秋天的肌肤和我的记忆。心疼,洪水般将我淹没。
二姐说,柱子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咸阳的一家单位工作,可能是单位效益不好,一年后,他就辞职承包了距离老家二十里地的一片荒山,种玉米,种花生,种土豆,还种了好多果树,忙得没黑没明。唉,他家日子好起来也不过一两年,人命如草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恓惶!
初中毕业后,我和柱子从来没有碰见过。他上中专,我上高中上大学。假期里,倒是见过他母亲几次,问起来,他母亲都说柱子不在家,在咸阳呢,在山里呢,在外地呢,语气里满是赞许和自豪。
有阵子,我很想和柱子说说话,说说我们的小学初中,说说当年的学习,说说分开后各自的生活。或者,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做一副玉米秆眼镜。
留在我印象里的柱子,依然是初中毕业时的样子,瘦瘦高高,戴一副圆框眼镜,有点像电影里的溥仪……
世异时移。草兔子、花耳环、蚂蚱笼、玉米秆眼镜……这些儿时承载了美与快乐的草玩意儿,在岁月的风尘里,纷纷逸为发黄的老物件。如一张张过期的年画,画里的人和故事,都与我渐行渐远。
若时光倒流,我们都回到童年,所有的故事还会像原来那样上演吗?所有的结局,会不会被重新改写?我们曾经玩草,在命运的金蹄银爪里,人,是不是就是一棵草?是个草玩意儿?
(注:该文发《青海湖》2021年第10期,获第7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