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
作者:祁云枝 朗诵:海之魂
想起老家的那方土院时,一定有一溜儿高个子植物,大红大绿地站成土墙的花边。这方院子里,夏天于我,充满了欢愉。这欢愉,源于一种名为蜀葵的高个子草花。
蜀葵开起花来,有种咋咋呼呼的艳丽,不秀气,不雅致,也不懂节制。一株蜀葵,就像一柱劲爆的喷泉,花喷泉自下向上,由低至高喷出茎叶,喷向天空。明媚了灰扑扑的院子,也给我的童年皴染了亮色与欢欣。
端午前后,碗口大小的花朵陆续沿两米高的茎一路张扬着喷上去。我和妹妹开启了贴花瓣、吃花盘、采蜀葵叶包红指甲的欢喜日子。
后来我想,我对草木产生浓酽兴趣的起点,就是蜀葵。它的叶花果,全方位多角度诠释了米沃什曾说过的一段话:小时候,我主要是世界的发现者,不是作为苦难的世界,而是作为美的世界。
蜀葵的花瓣蝶翅一般,亦如蝉翼,有着与翅翼大致相同的纹路肌理。我一直弄不明白,是花如蝶还是蝶如花?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世间不明白的事多了。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了蜀葵花瓣上胶水的秘密,这让花瓣瞬间变身翅膀,蝴蝶般飞翔在我们的额头、鼻尖、脸颊、双耳乃至衣服上。从此,我们和蜀葵的亲密度大为增加。
我们玩花的时候多在傍晚。那时候,太阳正从我家的土墙上一寸寸往下坠落,往西山后坠落。蜀葵站在夕阳里,脸蛋红彤彤地等待我们的宠幸。
采一片蜀葵花瓣,用指甲将花瓣基部纵向剥开。深度大约一厘米,伤口处很快渗出黏液,像胶水。把剥开的两绺向两边抻平,花瓣就可以牢牢地粘贴在脑门上,似顶着一个殷红的鸡冠。“大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我们一边口诵儿歌,一边背手、弯腰、抻脖子,模拟大公鸡迈步、啄食、干架。也模拟老母鸡下蛋后脸红脖子粗地邀功:“咯咯哒——个个大!”
若将两枚花瓣贴在一起,瞬间化身艳丽蝴蝶。它栖息在鼻子尖上的时候多一些,也栖息过脸颊的任何一处,蝶翅随步子开合,快乐亦如肥皂泡泡,从蝴蝶翅膀间咕嘟嘟冒了出来。
两枚花瓣平着粘贴在耳垂上,花耳环悬空垂下,招摇如扇面。色彩从花瓣基部烟一样洇下来,边缘还镶了波浪和流苏。我们依衣服颜色选择色彩形状迥异的花耳环佩戴。
长相甜美的麦萍率先一手叉腰,一条胳膊甩起来,表情酷酷地扭起了模特步。土院是T台,院子里的鸡、狗、麻雀、猫咪,都是观众。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喜鹊,适时奏响了背景音乐,喳喳喳、嚓嚓嚓,短促的音符脆生生的,回旋在院子里,似在指点我们的步履。土院里升腾起音韵之美。
麦萍的脸颊上又浮起了小酒窝,她走模特步掠起的细风也飘着甜蜜的味道。红、粉、白、紫,多彩的花耳环在我们的耳朵上轮番上阵,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镀了一层光,眼睛格外明亮,连身体都像长出了翅膀一样轻盈。这是花耳环的魔力。
蝉在高高的泡桐树上叫着“知了、知了”的时候,蜀葵们开启了新的生活。上半身,花儿喷泉依然涌动,下半身,花谢处,包起了包子。包子皮绿色,是当初的花萼。五枚花萼皱褶细密地围起来,在收口处极其自然地一扭,其中的馅料汤汁,绝不会洒出来一星半点。单从这点来看,蜀葵比我包包子的水平高多了。
绿包子皮不能吃,白包子馅可食,咬一口,清爽,回甘。馅儿圆盘形,像整齐码放的一盘白巧克力,质地细嫩,是夏日里难得当零嘴的吃食。吃这包子馅的秘诀,只有两个字:趁早。晚了,就老了,就变成一圈挤在一起的褐色种子。
也试过吃花。摘下花朵,去蒂水煮,味清淡,包裹了一团透明黏液,用筷子夹起后丝丝缕缕,像现今吃秋葵果荚一样。想那秋葵、蜀葵本就是亲家,都是锦葵科大家族成员,有黏液实属正常。
多年后,我在《本草纲目》中也见到李时珍提过吃葵的事儿:蜀葵处处人家种之……嫩时亦可茹食。可见,它的嫩茎叶是可以做蔬食的,只不过那会儿野菜多,吃不到它身上罢了。
蜀葵毛茸茸的大叶子,可以包裹期冀。手指甲从无色到蔻丹,是最美的期待,也要经历最漫长的黑夜。傍晚,摘两三片蜀葵叶子,裁成方块。采一把开得正艳的指甲花瓣,去厨房舀一勺盐,用勺子将两者捣成花泥,轻轻覆盖在指甲上。用一片蜀葵叶子包一根指头,包粽子一样,把指尖裹严实,用棉线扎紧。
入夜,月光从天窗照下来,对面墙壁上的一张年画敷了银灰的霜。我躺在炕上,不时举起头戴绿草帽的小小十指,憧憬着第二天晨起后指尖的妖娆,然后在蛐蛐声里充满期待地睡去。大多数时候,卸掉绿草帽时会发现,指甲是染红了,指甲周围的皮肤也一并成为红色。没办法,那花泥在草帽里一点也不老实,就喜乱窜,即使用小刀刮去指甲盖上的釉面,也无法真正固定住它。
日子朝朝暮暮,在我家院子里流淌。玩着玩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玩着玩着,土院消失了,蜀葵也不见了。生命的璀璨与转瞬即逝,让我理解了岑参眼中的《蜀葵》,寥寥数笔,尽显天地的寂寞与惆怅:“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之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以什么的形式邂逅蜀葵,我都会刹那间被拉回土院的烟霞往事里。
那时以为蜀葵的乡土味浓,直到在风流才子唐伯虎、沈周、徐悲鸿、张大千的画里见过,也在莫奈、塞尚、凡高等人的画作里见过之后,它们让我觉得,曾经生活的乡村和一直以为很土的蜀葵,竟然距离艺术这么近,近得似乎彼时的生活就是艺术,就是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