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原始人的化石中极少发现罹患癌症的证据,究其原因,除了那时山青水秀无污染,也有学者认为他们三十岁左右就已夭折,根本还没来得及活到癌细胞肆虐的高龄。
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已接近八十岁,北京的这个数字也到了七十八岁,女性的寿命还更长一些。这消息让人欣喜,“寿”是东方文化中浓重的一笔喜色。好比一座大厦,原本图纸上盖的是六十层,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嘛!现在居然多出来了二十层,岂能不让生命的开发商喜出望外?建筑面积一下子涨了若干平米,可以从容安排更多的房客入住了。
人生七彩虹,由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都有相对应的年龄界限,比如十八岁以前是少年,三十岁之前是青年,再往后就是中年了——现在楼房加高,各个阶段如何分配就成了新问题。联合国的法子是把青年的尺度放宽到四十五岁,这对所有不愿老不服老不承认老的人是个极好的消息。
但我心里总不踏实,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一个四十四岁的青年,是一代人吗?后者简直就是前者的老爸老妈了。孩子和父母同属一个年龄段,固然是美好景象,但实用起来,恐有不便。比如说开发一款面对青年人的时装,二十岁的年轻人求的是袒胸露臂靓丽凉爽。四十多岁的人就要顾忌腰背别受了风,以防跟“五十肩”提前挂了钩。
大学里,常常听到二十多岁的学子,满面娇羞地称呼自己是“男孩子”“女孩子”,甚至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婚女子,沧桑地说“我们女孩子——”童年就像上等拉面,被抻得如此之长。唯一没有歧义的,可能是老年了。六十岁以上是老人,一百二十岁也是老人。
多出来的二十层楼如何分配?是把膨大起来的蛋糕均切到每个年龄段上,还是一股脑地塞进老年这只集装箱?

回眼检索一生。
我的童年还算幸福,吃穿不愁经常受到老师的夸奖,但那时的我,没有劳动能力,太孱弱也太无知了。这虽然不是我的过错和责任,但童年的长度已达到我忍耐的极限。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最迫切的渴望——快快长大成人!
青年阶段。我记得那时气血方刚的味道,也怀念一目十行的好记性。体能充沛,奔跑的速度是一生中的颠峰。但我依然决定把多出来的寿命从青年阶段掠过,不再回头。那时青涩冲动,多目空一切的虚妄和浅尝辄止的窃喜。我虽绝不后悔逝去的青春,但我不期望它被延长。
中年阶段。这个时候的我,不再豆蔻年华人面桃花,不能无忧无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负有太多的责任和期待,常常抚摸着酸硬的肩脊眺望远方,不知还有几程风雨横亘荒野。职场的中流砥柱,要承接更多风险。学术的栋梁之材,要秉烛夜读承上启下。侍奉患病的双亲,长夜漫漫,守候着岩洞滴水般的输液瓶。抚慰拼搏中的家人,要有海一样的襟怀丝绵一样的柔肠……
老年阶段是大厦屋顶,琉璃华美反射阳光,也许它的观赏意义大于实用价值。顶楼的房间,即使附送花园也避免不了无法冬暖夏凉的缺陷。眼睛已经有一点花了,从昏暗的室内走到明亮的蓝天下,会有几秒钟的恍然,好像一架聚焦不灵的望远镜。额上已盘了细密的皱纹,有些是困难的思考烙印在那里的,有些是长久的欢颜聚起来的。手指失去了柔软和灵活,晨起后有轻微的僵直。双腿早已没有麋鹿般的弹跳和轻盈,上下地铁通道,不能跨越两级,只能一个个台阶稳步前进……
尽管有种种的不如意,思前想后,我依旧恳请延长我的中年阶段,因为这是我最勇敢的时刻。
(来自《毕淑敏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