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故事之《挨饿那两年》-选自《乱时候、穷时候》

方言故事之《挨饿那两年》-选自《乱时候、穷时候》

2016-01-20    15'12''

主播: 大嘴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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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挨饿那两年》 俺是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乡百时屯人,婆家离娘家十八里地,在龙固集南徐庄。一九五四年农历五月十五,娘说:“明天你就结婚了,到人家你得听公公婆婆的话,许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 第二天,婆家来了一台小轿把俺抬到他家。 刚开始,婆婆对俺可好了,光怕俺嫌她儿子丑。后来看俺听话,就把屋里所有的活儿推给俺,龙固集只要有戏,她就扭着小脚走出三里地去看戏,俺起早贪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到了十月里,早饭就是两样饭,他们都吃高粱和黄豆的杂面饼,给俺吃地瓜叶磨成面的菜窝窝。俺有心跟她反抗,想起娘嘱咐的话,不行,俺得听娘的。 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各公社都虚报产量,按产量交公粮,打的粮食都交公粮了。到了冬天,吃的东西少了,丈夫到外面找活儿干。先去了济宁修配厂当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钱没法养家。他又去了哈尔滨,在砖厂干活儿,月月给公公邮二十块钱。 到了一九五九年,吃的东西更少了。家家都挨饿,庄里的榆树皮都让人扒干净,谷糠都成了好东西。儿子来顺四岁,吃谷糠大便拉不下来,俺得找个小棍捅一会儿,可遭罪了。 年纪大的、身体弱的,有些就饿死了。俺婆婆的娘身体不好,也饿死了。临死前,婆婆问:“娘你饿不饿?” 娘叹口气说:“不说了,说也没用。” 提起这事婆婆就哭。 后来,国家开始给供应粮,一个人一天的供应粮不到一斤,有谷子、稻子、玉米和地瓜干,有时候按月给,有时候几个月给一次。把粮食领回来,俺和两个小叔子抱着磨棍推。推完了,留下的玉米面和地瓜干够喝一顿清水粥。喝完粥,他们就把粮食全都装到大轱辘地排车上 。 婆婆跟俺说:“俺到菏泽要饭去了。” 他们四口人走了,一粒粮食、一分钱都没给俺娘儿俩留下,连着两个月。俺庄到菏泽九十里路,到了菏泽,他们有钱就能买到吃的,丈夫邮来的钱,他们一分钱也不给俺。 家里只有一堆胡萝卜,是俺领着两个小叔子溜地溜回来的。胡萝卜本来是甜的,可连吃四十天,胡萝卜往舌头上一放,就像黄连那样苦,俺吃不下去,儿子也不吃。 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儿子,他小脸焦黄。连着两顿啥也没吃,儿子耷拉着头,嘴唇又干又白,他已经连着十多天不抬头,两天不睁眼。 眼看着儿子要饿死,俺想放声大哭,又把自己劝住了。哭顶啥用,得给儿子找点儿吃的。左看右看,就看见桌子上有点儿干榆树皮,还有一个枕头里填的是谷瘪子,已经十多年了。俺赶紧把榆树皮剪碎,和谷瘪子一起磨成面,做了六个饼子。 俺咬一口饼子,一嚼满嘴糠,脑油味儿可大了,想吐。儿子他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吃。俺呜呜地哭,干哭也没眼泪。 儿子听见俺哭,一着急把眼睁开了,说:“娘你别哭,俺吃这中,能拉出来。” 叔伯嫂子听见俺哭,一看这娘儿俩一粒粮食也没有,孩子快要饿死了,回家拿来三斤多野菜糠面,这糠面里掺了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星星点点的。 头一次俺做了五个小饼贴在锅边,一掀锅就闻到粮食的香味儿。四十多天没碰粮食,那粮食味儿咋那么香啊,俺使劲往鼻里吸,一大口一大口往肚里咽,好像能管饱似的。这个叔伯嫂子现在还活着,俺感念她一辈子,要是没有这三斤多糠面,俺娘儿俩饿死在屋里也没谁知道。 快到领供应粮的时候,婆婆他们回来了。 俺把小锅支到俺住的前屋,婆婆问:“你这是干啥?” 俺说:“跟你分家。” 她很生气:“俺儿不在家,你分的啥家?咱又没吵没闹,俺找社长去!” 俺说:“你想找谁找谁。” 社长来了,问俺:“他婶子,他大叔不在家,你为啥要分家?” 俺说:“社长,俺不多说,说多了有战争,你看看俺的脸吧。” 社长看看俺的脸,回头跟婆婆说:“婶子,她要分家你就分家吧,分了家你少操一份心。”说完就走了。 这次分家,婆婆给了俺一个勺子两个碗,还给了俺半碗杂面。俺给儿子做了三顿粥,俺两天半啥也没吃,凉水也喝不进去。供应粮还不知道啥时给,俺想回娘家看看能不能有点儿吃的。 一早起来俺就走了,儿子走不动,俺抱起儿子,腿发软眼前发黑。看不见道,就和儿子在地上躺一会儿,看清道了再站起来冒蒙往前走。走到下午两点多,才走出十一里地到了仁桥,离娘家还有七里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 大风过来了,没雨,俺抱起孩子来身子飘轻,道也能看清了,七里地俺就歇了三次,大风把俺送到家,就停了。 两个嫂子出来接俺,二嫂向俺问好,俺一句话都不说,她就把饿得半死的孩子接过去。俺走到外屋躺到小床上,脸冲里。 娘问:“妮儿,你咋了?” 俺不敢说话,说话就得露出哭腔,俺想俺不能哭,俺哭一家人都得跟着难受。 三嫂说:“娘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俺给妹妹做点儿吃的。” 小侄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一点儿白面,她就用这白面给俺做了一小盆疙瘩汤。 娘来拉俺的手,说:“天都热了,你的手咋这么凉啊?” 俺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二嫂问:“这孩子咋不说话呢?总耷拉着头?” 俺说:“他就那样。” 俺娘身体不好,俺还没孝顺娘哩,不想再给她添心事。 这碗疙瘩汤是俺娘儿俩的救命汤,可娘跟三嫂在一个锅里吃饭,俺不能赖在娘家,住了三天俺就走了。 临走,娘问俺:“妮儿,公公婆婆对你好吧?” 俺说:“婆婆比你会疼人。” 家里这些事,俺光告诉了三嫂,三嫂背着娘跟俺说:“妹妹你别走,咱饿死死到一块。咱不回那不是人家的家。” 俺说:“俺得领粮去。” 三嫂说:“妹妹你别多想,你这儿还有一个家哩。” 俺说:“记住了。” 回去这十八里,俺娘儿俩都有劲儿了,儿子头能抬起来,也能说话了。 回到家,婆婆跟俺说:“玉米领回来,你两个弟弟崩爆米花都吃了,你的谷子和稻子还有。” 俺没跟她争,把谷子和稻子拿到俺房里,能吃着分给俺的粮食,娘儿俩挨饿也饿不死了。分了家,婆家的活儿俺一点儿都不干,他们生气。吃完饭,俺娘儿俩在大门洞玩,先是公公指桑骂槐:“操他娘的!治不了她了!心眼子真多!真精!” 公公骂完,婆婆接着骂,还是那些话。俺生气,想回骂他们,想起俺娘的嘱咐就忍了。过了一会儿,二小叔子又骂,骂的还是一样的话,俺实在忍不住了,连骂了五六句操他娘的:“他仨骂的,还有俺骂的,操他娘的,都去堂屋操他娘去!” 骂完俺就回屋去了,那三个人把俺的门堵上,看样子想打俺。俺提着公公的外号喊:“小老妖,你敢打俺,俺去告你,跟你没完!” 喊完俺就走到大门外,骂他们:“没好心眼子,对你们再好也是狼心!” 俺一骂邻居可高兴了,说早就该这样对待他们了。婆婆跟四邻打仗都打遍了,她打完仗逼着公公去骂人家,老实的人家就忍了,厉害的人家就骂他一顿。 婆婆打仗是个常胜将军,跟俺打完仗她回到娘家,托人给她儿子写信,说俺骂他爹,给他爹气死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儿子来信说要撵俺走,不要俺了。 丈夫哪次来信都是邮给他爹,从没让俺看过,这次来信婆婆高兴地喊三小叔子:“你哥来信了,给你嫂看看。” 小弟把信送过来,俺找人念信,人家不给念,逼得急了,人家才念给俺听。俺一听火冒三丈,躺到床上大哭。俺本来想着丈夫回来就好了,听完他的来信,俺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俺得回娘家一趟,叫他们知道俺是咋死的。 俺顶着小雨往娘家走,一路上大声哭了小声哭,还有二里地到家,俺不哭了,走到家得像没事一样。 三嫂见了俺,问:“妹妹,下着雨你咋来了?” 俺说:“来时没下雨。” 三嫂要给俺做饭,俺说:“吃完饭来的。” 下午两点多,俺要回去,他们都留俺住一夜,俺说孩子在家呢。 俺走了。爹看见桌上有封信,叫三哥借个自行车把俺追回来。三哥追上俺时,俺已走出三里多地。 俺问三哥:“你有事啊?” 三哥说:“俺没事,爹叫你回去,他有事。” 俺没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浇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时的女人过不下去就得死,离婚丢娘家人。跟着三哥回到家,看见爹流泪,知道他看见那封信了。 俺大哭,爹说:“俺给他去信,他要是不说人话,就跟他离婚。俺不怕丢人,俺的好孩子不能死在他手里。” 爹给丈夫去了一封信,八天后丈夫回信了,他赔礼道歉,还邮来二十块钱,十块钱给俺,十块钱给俺爹。 婆婆的用具啥都不给俺用,俺用就得出去借,儿子天天拉屎,俺就得天天借铁锨。俺那时候死都不怕,都活够了,跟儿子说:“你拉屎到你奶奶屋里去,别怕,俺在这儿看着你,你奶奶有铁锨,咱没有。” 儿子进屋就拉,吃的野菜多,他拉稀。婆婆用铁锨铲完粪便,又把铁锨藏起来。 第二天,儿子要拉屎,俺说:“你去她厨房拉。” 儿子连着去她屋里拉了三次屎,婆婆才把铁锨放到外边。 俺说:“儿子,再也不用去奶奶屋拉屎了。” 儿子想吃鸡蛋。俺没鸡,就垒了四个鸡窝,窝里铺上干松的草,又管别人要鸡蛋壳,做了四个引蛋。东西院邻居的鸡想在这窝里下蛋,俺都往外撵,婆婆的鸡来了,俺不撵,当天就有一个鸡下蛋。过了五六天,婆婆的六只鸡全来这儿下蛋。 婆婆叫二小叔子来俺鸡窝里拾鸡蛋,俺眼睛一瞪说:“你要是敢上俺鸡窝里拾鸡蛋,俺把你爪子掐了!” 他没敢动,走了。 过了几天,俺叫儿子给婆婆送去一碗鸡蛋,儿子说:“奶奶,俺家鸡蛋吃不了,给你送来了。” 第二天早晨放鸡的时候,婆婆抓住一只鸡喊儿子:“来顺,给你一只小鸡。” 这回俺就留了一个鸡窝,剩下的全扒了,有一只小鸡,儿子就有鸡蛋吃了。 丈夫从东北回来,带回来十五斤小米。这回见着粮食了,顿顿都做小米粥喝。俺和来顺吃惯了野菜,一时半会儿吸收不了粮食,拉稀拉了四五天。 婆婆和公公都活到七十四岁,后来到东北投奔俺,跟俺过了二十多年,活养死葬都是俺和丈夫的事。有好几回,丈夫要跟婆婆算算当年的账,都让俺打住:“都过去了,过去了还提它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