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作者:姜淑梅
娘1971年在山东老家去世,爹1982年在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去世,都没火葬。
1996年9月,俺和三哥商量,想把爹的尸骨送到山东跟娘合葬。不敢坐火车,怕路上有麻烦。三儿子有个客货车,俺和老伴就坐客
货出门了。先去通北装好爹的尸骨,再从通北直奔山东,没想到出了车祸。
三儿子和三哥家的侄子换班开车,俺和三哥坐在后面,老伴说:“俺做前边,俺知道路。”他坐在副驾驶那儿,没挎安全带。
车开到秦皇岛,天黑好了。有个四轮车拉了一车木头,车坏了停在路边,没人,也没灯。侄子开到跟前才看见,往里一拐,跟拉
了二十吨货的大卡车顶上,哐一声响,俺的屁股颠起很高又墩下来,车玻璃哗啦啦碎了,车里车外都是碎玻璃。
本来往南去的车头,这回朝北了。车门开了,老伴掉下车去,又叫对面开过来的大车拖出去十三米远。俺听见侄子说:“完了,
俺姑父完了。”
俺当时傻了,下车就上他坐的副驾驶座位摸,没有。回头往地下看,在地上躺着哩,他在人家车底下,一条腿抬得很高,脚上穿
着白袜子,没穿鞋。俺想给他穿鞋,手不好使,心好像吊上去了,穿了半天也没穿上。
三哥和三儿子说:“你上车吧。”
俺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车玻璃一点儿都没有了,全碎了。来了很多人,又照相,又扯尺,他们是干啥的,不知道,俺瞪着眼睛
看他们忙。听见有人说:“老太太傻了。”俺不知道说的是俺。
那些人走了,老伴和撞坏的车,都叫他们拉走了。俺跟着三哥走,走到一家旅店,住下了。俺跟三哥说:“哥,咱中午饭没吃哩
,咱吃饭呗。”
三哥说:“谁还能吃下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三儿子嘴上大水泡起来了,侄子的脚肿了,一起出门的老伴没了。俺这才知道,老伴真的没了,死了,可住在
人家店里不能放声哭,心一直吊着,说不上来的难受。侄子说:“姑,你眼里总有泪,真让人受不了。”俺张了张嘴想说点儿啥
,想想又闭上。
俺后来才知道,出事的地方在海产品批发市场东门外。俺不想叫家里人知道,他们也知道了。车祸第四天,黑龙江的大女婿,山
东妹妹家的大女婿、二哥的儿子和孙子都到了,提前来了电话。
听说他们要来,俺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想:看见亲人,大哭一场,心里能好受点儿。再想:俺不能哭,得装作没事的样子,他们
千里遥远地来了,俺总哭,他们咋吃饭喝水呀?得想法板着。
山东的亲人到了,他们跟俺握手,俺光想哭,板了再板。谁说啥俺就点头,不敢说话,俺只要一张嘴,就得放出哭声来。
大家都进屋坐下来,好几分钟俺都没说话。服务员送来一壶水,三哥要来饭菜。吃完饭,外甥女婿带来的车把三哥爷俩拉走了。
二哥的儿子把爹的尸骨装进提包,从小站上了车,坐火车走了。从安达出门的时候,二儿子买了五大箱子安达产的银泉白酒,准
备出殡用,三哥他们拉走三箱,剩下的两箱扔了。那时候,俺和三儿子都脑袋浑,给哪个小饭店,是不是还能卖几个钱?从通北
带来的有一个棺材,还有一个棺材板子准备给娘用的,都扔了。
这天夜里,俺睡着睡着疼醒了,好像岔气了似的,疼得很。俺强挺着到床头柜上拿了四片肝胃气痛片,倒了一杯水,吃下这四片
药,天亮的时候好多了。
吃完早饭,大女婿和三儿子去事故处,求人家处理事故。管事的人从星期一推到星期五,从这个星期推到下个星期,没个准话。
火化了岳父,大女婿就回安达了。又等了几天,事故处还是往后推,俺和三儿子也回了趟家,把老伴的骨灰送到家里下葬。
办完丧事,回到秦皇岛,就想着快点儿处理完事故,俺好回家。三儿子去事故处问,还是等。俺本来是个瘦人,又掉了二十斤秤
。
二儿子当时给人家开大货车,去青岛拉啤酒路过秦皇岛,到旅店看俺,叫俺回安达。他说:“妈,你看你瘦的,咱啥都不要了,
咱要命!我的车上有卧铺,你今天就跟我走,一会儿就上车吧。”
俺说:“不行,你爹不能白死,俺得要个说法。”
两个儿子都说:“咱是外地人,你能整过人家吗?再把你气个好歹,就犯不上了。没爹了,不能再没妈。”
俺说:“你俩先走吧,俺坐火车走。”
两个儿子走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俺先去公安局,接待室是个女的,她说:“局长出国了,就是在家,也不能给你处理事故。”
俺问:“你是叫俺找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她说:“是。”
俺去了处理事故的地方,要找一把手。有个人对俺说:“大队长在二楼。”
俺到了二楼,门上都有小牌子,“大队长”这几个字俺认得。俺敲门,他说:“进来。”
俺进了门,他在看报。
俺站到他桌子前,他头都没抬,问了一声:“啥事?”
俺说:“俺有些事不明白,想问问大队长。”
他放下报纸,说:“你说吧。”
俺说:“杀人的车,你放走了。被杀的车,你还扣着。大车是通过什么渠道开走的?车主给了你多少钱?俺的人死了,俺的车碎
了,出事七十多天了,哪个星期都来,你们咋还不给处理呢?俺是山东人也好,是黑龙江人也好,俺不是你的仇人,也不是你的
敌人。俺看了,着装的,戴大盖帽的,到你们这儿办事都痛快。人人都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到你这儿咋不是那样呢?难
道你这儿还没解放吗?俺看人家出车祸的,三家的事三家到一块儿和解,两家的事两家到一块儿和解,俺是三家在一起出的车祸
,咋不叫俺到一块儿和解呢?这些都是为啥?你给俺回答!”
这回大队长站起来了,说:“大姨,你老坐下说。有些法律程序,你老不懂。”
俺说:“俺不懂,俺才叫你给俺解释。俺不恨那个大车和四轮车,俺最恨的是你大队长。你不给俺说清楚,俺今天就去告你!”
大队长问:“你告我啥?”
俺说:“俺告你官僚!俺黑龙江的车,在你的地盘出了车祸,人没了,车碎了,七十多天你不管不问。俺告你不是贫民百姓需要
的官,你当的是有钱有权人的官!俺昨天没睡,都想好了,先去市政府告你,去也没用,俺得走这个程序。俺再去省里、去北京
,准有人给俺公道。要是有理的官司打不赢,俺回来就喝药,死在你桌上!有理的官司打不赢,活着也没用。”
大队长说:“我马上给你处理,你老别生气,我保证叫你老满意。”他还说,“大姨,我这里哪天都有几起车祸,你的情况我真
不知道,对不起。”
俺说:“俺住了七十多天旅店,特别难受。俺咋想的,俺就得咋说。俺说的话,也都是俺能做到的。俺说的话太难听,应该俺说
对不起,俺现在精神有些不正常。”
大队长叫俺第二天去听处理情况,大车车主也去了。车主说:“我的车正常行驶,没我的事。”
俺说:“俺的车是你撞碎的,俺的人死在你车下,没你的车,也出不了事。”
最后,大队长跟俺说:“我们很多人讨论,定下来了。大车25%的责任,四轮车40%的责任,你的车35%的责任。大车赔偿一万二千
元,四轮车赔偿两万七千元,四轮车给你。四轮车停车费不收了,现场处理费一千多元不要了,司机的驾驶证不吊销了。”
大车车主那一万二给了,四轮车车主说没钱,那爷俩穿得可破了,俺叫三儿子到他家看看,三儿子去了。他家在农村,老头是木
匠,可他家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连里屋的门都没有,三个儿子都没媳妇,老太太正在医院抢救呢。当天,老头的自行车扎了,
他去邻居家找胶水。老太太有精神病,她坐到老头修车的板凳上,看见了剪子,就把外带剪断,又把里带剪得跟面条似的。老头
找胶水回来,把她打了一顿,老太太就喝药了,好在把人抢救过来。说是老头,看着六十多岁,他才四十八岁。出事那天,他买
了一车木头,儿子开车往回拉,车坏在半道了。
处理事故的人让老头交钱,说不交钱就把他儿子抓起来。老头吓得哆嗦,跟俺说:“大姨,我有了钱保证给你。我一年给不够,
两年。两年给不够,三年。我一定把钱给够你。”
俺说:“你别害怕,这钱俺不要了。”
俺对处理事故的人说:“你们别抓人家孩子,这钱俺不要了,俺回家。”
老伴死了一年多,俺还不能听别人说,谁家出车祸了。听说谁家出车祸,俺的心就翻个儿。在马路上走,见不了碎玻璃。看见车
祸后的碎玻璃,俺的心也翻个儿。俺的心一翻个儿,就说不上来的难受,五六天夜里睡不着,白天不爱吃饭。俺以前一个星期最
少去两次公园,锻炼身体。老伴死了,俺两年半去了一次公园,公园里的锣鼓声俺听不了,别人的笑声俺也听不了。
俺现在知道,心翻不了个儿,心翻个儿人不就完了吗。那时候就觉得心总吊着,听说车祸,看见碎玻璃,心就翻个儿。过了一年
多,俺的心才落回来,不吊着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