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男人》
家族长
一九一九年,铁匠庞三杀了胡子刘二恶鬼,胡子联胡子要打百时屯。
这时候,老庞家的家族长站出来,挎着明晃晃的大刀,手提铜锣敲响,大声喊着:“老庞家的男人听着,祸是咱老庞家惹的,老庞家的男人一个不许逃!谁要是逃出百时屯,等他回来,俺就用这个刀劈他两半!”
老庞家的男人谁也不敢逃,都上海子墙打胡子。
那时候,俺二爷爷是老姜家的家族长,还是里长[注37]。眼看胡子要打进来,他得出去搬正牌军,把胡子打跑。
当时很危险,胡子要是看见了,一枪就给放倒。要不是做家族长,他才不敢出百时屯呢。可他是家族长,这就是家族长应该做的。
百时屯三大姓——老时家、老庞家、老姜家,都有自己的家族长。家族长辈分最大,最有权。谁要犯了家法,家族长一下令,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就动手了。
家族长做事要端正,得叫晚辈尊敬。老姜家人多,有分家不公的,有争宅子的,这样那样的烂眼子事很多。人家整不了的事,就把家族长请去。家族长去了,大家都给面子。都给面子,事就好办了。
二爷爷去世后,老姜家俺爹辈分最大,做了家族长。
有一回,有个胡子带枪来到百时屯,站在海子门外,说:“想花你百时屯的钱。”
三个家族长坐在一起,商量咋办。
一个说:“胡子难缠,咱别惹他。”
一个说:“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走吧。”
爹说:“咱要是把钱给了他,他以后还得来要。别的胡子知道了,来要钱的就没完了。”
那两个老家族长问:“你说咋办?”
爹说:“俺会会他。”
爹那时候三十多岁,个高,力气大,他一个人出了海子门。爹跟胡子没说几句话,就扑上去抱住胡子,吓得胡子赶紧脱身,身上穿的大衣也不要了。
这回爹可出名了,外面的人都知道,老姜家这个家族长胆子大。
爹后来当了五区区长,几天回来一次。
有一次,爹骑着马从一个屯子过,有个人挑一挑水在前面走。马渴了,扎到人家桶里就喝水。这个人放下水挑子破口大骂。
手下人拔出枪说:“一枪崩了他。”
爹说:“不许胡来!这事不怨人家,骂够他就不骂了。”
爹走了以后,有人问挑水的:“你骂的这个人,你知道是谁不?”
挑水的说:“不知道。”
那人说:“那是老姜家的家族长姜清车,现在是五区区长,人家不光胆子大,还有度量。”
黑天的时候,挑水的来俺家赔礼,爹说:“不怨你,怨俺。你挑水挑了这么远,马喝了,水不能吃了,骂几句是应该的。没事,你放心吧。”
他把挑水的送到二门外。
爹在五区当区长,姜家的大事小情[注38],他都能办。
小日本到了巨野,爹就不当区长了。日本人听说爹的学问好,叫爹到巨野县当文书,那时候叫“师爷”。到了巨野,爹回家的时候很少,家族里的事也很少管了。
过年的时候,爹提前回家,做出各种各样小孩爱吃的点心,包成一包一包的。过年那几天,十五岁以下的到俺家拜年,一个小孩给一包点心。
俺家堂屋后墙挂着山水画,两边都有对联,当门摆着八仙桌子,桌子后面是条几,条几上是神主楼子,里边是姜家先人的牌位。神主楼子前边有十个细瓷描花碗,很好看,是专门摆供用的。
堂屋门外铺一张席子,爹站在席子东边,娘站在席子西边。到俺家拜年的,先跪下给祖先磕仨头,起来,再给俺爹娘磕头。
大年初一拜年,都是一帮一帮的,先来的是年轻人,男的一帮,女的一帮,一上午像排队似的,磕头的不断。爹把从城里买回来的木炭点上,屋里很暖和。
来了拜年的,爹娘就说:“请起,请起。”人家起来了,他们说:“到屋里烤烤火再走。”
一上午就这几句话,总说,说得口干。没人的时候,他俩赶紧喝水。
下午,拜年的就少了。姜家有四个上岁数的老人,他们一进门就喊:“老爷爷,俺来给你老人家拜年哩!”
爹紧走几步,拉住他们说:“你们一来,就是拜年了。跪下起来不容易,快屋里请坐。”
他们四个坐下,爹拿出一盒“风船”牌卷烟,烟盒上一面是船,一面是荷花。爹给他们一人一支,他们拿着烟看,爹说:“这是咱巨野县卷烟厂出的,好吸。”
他们都不吸,放到耳朵上,看见娘的烟筐子,都拿出小烟袋说:“俺吸老奶奶的烟,老奶奶的烟好吸。”
那时候,百时屯人吸烟的多数都自己种,俺娘吸的烟是买的,一斤一包的烟丝,粗白纸上面有三个红字“王代烟”。
他们吸着烟,有个人就说:“老爷爷,家族长你不在家,家里有事,你也不管了。”
爹说:“没办法,咱中国现在是小日本的天下。我不给小日本做事,人家杀我。他不叫咱回来,咱不敢回来。”
日本倒台子以后,土地改革,社会变革,不兴家族长了。要是兴家族长,现在,百时屯姜家辈分最大的是俺三哥,“士”字辈的男人就他一个了。
注37:里长:相当于现在的村支书、村主任。
注38:大事小情:大大小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