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故事之《继卜》—选自姜淑梅作品苦菜花、甘蔗芽

方言故事之《继卜》—选自姜淑梅作品苦菜花、甘蔗芽

2017-03-23    09'07''

主播: 大嘴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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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继卜 姜继卜住在俺家后院,他家的枣树枝子伸到俺家后窗户,伸手就能摘着吃。他干活儿快,就是小事多,爱嘟嘟。 继卜的媳妇大个,小脚,一般人,配继卜蛮好。她老实,干活儿慢,继卜回到家就嘟嘟,这也没干好,那也没干好。媳妇脾气好,也不吱声。 有年秋天,继卜去东洼里割豆子,起早去的,回来又累又渴又饿。儿子黑孩小,媳妇腾不出手,干活儿又慢,早饭还没做好。继卜先骂后打,狠狠打了媳妇一顿,打完他就躺床上睡了。 黑孩在厨房哭,把继卜哭醒了。过去一看,孩子在木匠做的小木车子里哇哇哭,媳妇不见了。 继卜害怕了,他抱起孩子跑到西屋,没人;去磨坊,没人;快跑到井上,看见媳妇在井里呢。继卜大声喊:“救人呀!救人呀!有人跳井了!”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邻居放下饭碗跑过来看。继卜哭着说:“黑孩他娘跳井了!” 大家赶紧把俺家的大抬筐绑好,叫黑孩的婶子抱着黑孩,叫继卜坐进抬筐,送下井,让他把媳妇抱进抬筐,先拉上来,再把筐放下去,把他拽上来。 继卜上来,衣裳都湿了。 大家说:“这里不用你,你快回家,换套干衣裳。” 俺家的牛让人牵出来,继卜媳妇被横放在牛背上,脸朝下。一个人牵着牛,一个人把着继卜媳妇,这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喊:“黑孩家娘,回来吧!黑孩家娘,回来吧!” 人人都说,黑孩家娘完了,跳井时间太长了。 听说媳妇活不过来,继卜坐在家门口放声大哭:“俺的儿呀,你没娘了!俺的孩子呀,你没娘了!黑孩他娘,你回来吧,俺再也不打你了!” 继卜媳妇在牛背上趴了四十多分钟,哇的一声吐出水来,然后咯喽、咯喽接连吐水。兄弟媳妇伸手摸了摸肚子说:“差不多了,快把牛牵回家,给俺嫂把湿衣裳换了。” 回到继卜家,兄弟媳妇给嫂子换上干衣裳,放到床上,盖上被。连着两天,这媳妇不说话,也不吃饭,眼睛直勾勾的。到了第三天,吃了点儿饭,继卜跟她说话,她会点头、摇头。到了第五天,她想说话,一说话就是“你说你说你说”,连说四五个“你说”,她再说话。跳井以后,她就落下这个毛病。 正是割豆子的时候,豆子熟了不割,赶上一个好天,豆子都炸开。继卜家出了这事,弟弟妹妹都来帮忙,把豆子收家来了。继卜媳妇胳膊腿都不好使,奶水也没了,兄弟媳妇天天帮她做饭看孩子。过了十多天,继卜媳妇才能做饭。 从那以后,继卜再没打过媳妇。 割豆子打场的时候,没工夫淘井。到另一个井挑水,很远,老姜家好几百口人都得吃继卜两口子的洗澡水。 谷子、穄子、高粱、豆子都用石磙轧出粮食来,装到囤里,地瓜、萝卜也刨回来下窖了,老百姓轻松很多。 刚闲下来,继卜牙疼,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哼哼着来找俺娘。娘跟姥爷学过一个手艺,牙疼在耳朵上拔罐,听说拔完罐,这辈子再不牙疼。那时候,没有好药,经常有人找娘拔罐。 娘刚给继卜扣上罐子,继卜就嗷嗷叫。要是别人,娘就害怕了,知道他邪乎[注43],没理他。 继卜马上叫唤起来:“哎哟,俺的娘哎——真疼哎,像驴咬了似的!哎哟,俺的娘哎——” 娘说,来拔罐子的人,谁也不像继卜。到了时间,娘给继卜起下罐子,用棉球堵上耳朵眼,说:“你走吧,到明天牙就不疼了。” 继卜说:“二奶奶,俺现在牙就不疼了。” 娘笑着说:“你耳朵眼里的棉球得堵三天,别让风进耳朵眼里。” 继卜说:“俺堵十天!怪不得人家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命’,疼起来真要命啊。” 娘说:“这三天,别干累活儿。” 继卜说:“俺记住了。” 黑孩结婚以后,生个男孩,没站下,他当了八路军。两年以后,他跟着队伍南下。不到一年,牺牲通知书来了。 继卜媳妇和黑孩媳妇一个劲哭,啥话都不说。继卜坐在地上边哭边说边挠地:“俺的儿呀,从你走了,俺天天惦记你呀!俺和你娘夜里想你睡不着,你娘起来坐着,俺起来吸烟。俺的儿呀,俺一天天盼着你回家,俺好看看你。没想到,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你了,俺的儿呀!” 第二天,三口人的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继卜的手指顶挠破五六个。 已经是新社会了,黑孩媳妇也没改嫁。她要了一个孩子养,在姜家守寡,天天提着罐子到井台打水,扭着小脚提水回家。 黑孩没了,继卜家门上多了个牌子“光荣烈属”。过年的时候,来几个人给继卜家扫扫院子,贴上门对子,给他们四斤果子、一块四五斤的猪肉。 到了第三年,又说黑孩是逃兵,让人打死的,门上的牌子和东西都没有了。 有天中午,继卜脸色蜡黄来找俺娘:“哎哟,俺的娘哎!二奶奶,俺要吓死了!” 娘问:“咋了?” “士亭和士代争宅子打官司,打到巨野县。早上士亭跟俺说,得四邻做证,他让俺明天进城做证。二奶奶,吓得俺浑身哆嗦呀,早饭都没吃,到地里也干不了活儿。” 娘问:“人家两家打官司,你怕啥?” “哎哟,二奶奶呀!俺长这么大,没见过官,叫俺去见官,吓得俺屙了一裤裆。俺走到高粱地,擦了一大堆坷垃头子[注44]。俺回家洗洗身上,换了裤子,就找你来了。二奶奶,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叫俺别见官?” 娘说:“官也是人,不吃人,不咬人。人家问你,你就说实话,不用怕。你不去,他们两家的官司不好打。” “俺不去不行?” “不去不行。再说,你五十多岁了,没进过城,你也到城里看看。” 继卜说:“二奶奶,你这样一说,俺心里头好受多了。” 第二天,士亭找继卜进城,赶牛车去的,走了一里多路,天上还有星哩。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第三天吃完早饭,继卜就来了,不等娘问,他就说:“哎哟,俺的娘哎!可算闯过这一关。” 娘问:“你看见永丰塔了吗?看见汽车了吗?” “看见塔了,没到跟前,塔真高;没看见汽车。俺去了衙门,见了官。他问啥,俺说啥,俺说完了,他问俺:‘你说的都是实话?’俺说:‘都是实话。’当官的说:‘你按手印吧。’俺按了手印就出来了。哎哟,俺的娘哎!俺真没害怕。” 一九五九年,大食堂停伙,继卜六十来岁。他在家里一直喊:“俺吃窝窝!俺喝糊涂!”高声喊了低声喊,喊到死。 注43:邪乎:夸张。 注44:坷垃头子:较小的土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