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一、
08年，整个国家灿若银花，又颤颤惊惊，年初暴雪，五月地震，八月迎来了奥运会。
那年我高中暑假，跟冯紫去到上海，然后找到猪膘。猪膘是我大哥，带我去衡山路一家酒吧看球。
然而播放的不是奥运会，而是中乙球赛。酒吧里摆个电视机，围着几圈人，屏幕上是只有一方看客激昂的球赛，酒吧现场却被一个姑娘引爆。
姑娘长相靓丽，身穿球衣，散着头发，右手酒瓶，左手话筒，上蹿下跳。时而搭脚靠着沙发，时而怒拍桌子，时而跳上吧台，嘴里连珠般喷：
XX直娘贼，想复制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吗，伸你老母的手，浪奔浪流，给东亚个点球，等着浸猪笼吧。
我操，我操，二十一世纪的世纪之球，操，你厮踢人干嘛，这扫堂腿踢得，真是踢得高晓松与我心有戚戚焉啊。
点球大战了，鲁德你要踢不进，老娘烧自己头发给你看……操，你个锤子，学巴乔94年的臭脚。
XX小赤佬，侬踢个定位球跳起来干撒，侬爸是海马生的伐？哈哈，侬心水（喜欢）这么跳，吾明早要找你劈情操（谈心）的了。
现场三架相机围着姑娘转，我才发现姑娘的视频投放在电视右下角。
猪膘说，姑娘叫乐丸，包了这家酒吧播放上海东亚队的比赛和她的直播，没想到效果火爆，主动要接视频的酒吧一家接一家。而在比赛现场，是由马车率领的粉丝团擂鼓助威。
那时直播还不流行，姑娘的解说振奋我的青春。
我注意到乐丸提得最多的是鲁德，球场上，鲁德一头长发，高高的身子风之子一般奔跑。
猪膘说，六年前，鲁德、马车、猪膘在一个大学足球队，今天，只有鲁德在职业赛场。
到下一场球赛，几家酒吧竞价抢乐丸。
于是乐丸每场球赛换一家酒吧。我迫不及待叫上李佳佳，加上猪膘一群人全力尾随。
从浦东的空中酒吧，到外滩露台酒吧，到老码头的创意酒吧，到东平路，再回洋气与市井混杂的永康路，到武康路法国梧桐后的小酒馆，最后到武定路的威士忌酒吧。
乐丸场场激情。镌刻进了上海地下文化的神话之碑。
其实乐丸的解说并无偏颇和讥讽，却在新潮的新天地酒吧，对方球迷感到侮辱，对乐丸暗中扔酒瓶子、吐口水。
鲁德却神一般出现，致使酒吧保安轰走那群孙子。
鲁德说，他预计到新天地酒吧要出事，所以放弃比赛赶过来。
三月后的夜晚，乐丸因为疲劳和喝酒过度，倒在现场，被急救车拉车。
年底，鲁德被中甲球队签走。
因为乐丸轰炸性的直播，他身上巨大的话题性和商业价值被人看中。
我在学校读书，听电话里的猪膘告诉我这些，以及他们的过去。
二、
02年，鲁德、猪膘、马车在大学足球队打球，那时候的乐丸，乖巧秀气，小碎裙加马尾辫，双肩包蹦蹦跳跳，每逢球赛她必到场加油，时常比赛结束时跳下看台，跟大家挨个握手。
大家要去酒吧，乐丸也吵着要去。
猪膘叫道：她是我们学校的学霸。
大伙就叫：学霸来了，大家快跑！
乐丸追着大家喊：别开枪，是我。
笑炸的人群等她。
那年酒吧歌手唱《半岛铁盒》。02年，中国队首次亮相世界杯，三场连败，周杰伦发行第三张专辑，大小酒吧灌满《半岛铁盒》。
雨还没停你就撑伞要走，已经习惯不去阻止你，过好一阵子你就会回来。铁盒的序变成了日记，变成了空气，演化成回忆。
衡山路的现场酒吧，鲁德看着乖乖握着酒杯的乐丸，按下她的酒杯，声音粗重，说姑娘话都不会说，建议她远离我们这群文氓，好好学习，将来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马车说：是的，我们这群文氓，时不时抽疯，免不了抽到你。
乐丸抿抿嘴笑，欲言又止，她说话声音很小，举起拳头，努力地说：我是乐丸啊，不怕被抽的。
闯过非典，闯过哥哥和梅艳芳去世的悲伤，鲁德他们03年毕业，分散各地。
又闯过禽流感，周杰伦继续每年一张专辑。
乐丸考去了中科院，钻研信息工程，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05年，乐丸突然跑来了上海，去掉了马尾辫，眼睛却仍是忽闪忽闪的。据说她在中科院有个高材生追她，却放弃学业来上海，是因为鲁德。
那时的鲁德为进入一家上海中乙足球队而努力。
乐丸笑笑说：他不想异地恋，我就来了。
乐丸进了一家手游公司。
她在网上找猪膘，激烈讨论热血动漫，一起组队打当时的魔兽。虚拟世界，刀砍剑杀，只会乖乖说话的萝莉乐丸，往二次元和女汉子的世界杀过来了。
于是08年，乐丸在上海酒吧界成为神话。
两个人的事业和感情都到达历史最好点。
三、
09年甲型H1N1来袭。
年底，乌镇聚集一群青年。我刚上大学，也被召唤过去。
夜幕降临，身穿白裙的姑娘走出木屋，无数红色纸灯笼悬挂屋檐，倒影在河水。每个灯笼上都写着：乐丸嫁给鲁德。
这个世界无比温柔，青的石，灰的砖，白的墙，黑的瓦，和水乡的长廊拼接，又被月光轻柔覆盖，微风卷起波晕流转，鸟虫唤起凭栏意绪，而所有的，灯光穿透雕窗，打亮脸庞，乐丸站在这片温柔的中心。
大伙儿欢呼：乐丸，嫁给鲁德。
整个乌镇的人欢呼：乐丸，嫁给鲁德。
穿白裙子的姑娘是乐丸，泪水从她的眼眶掉落下来。
鲁德低下身子，说：我记得有次我忍不住说，以后别草泥马似地跳下看台，危险。你说，你看，草的下面加个樂，就是繁体的药。藥，上面是个草，下面是个乐，我觉得很有道理，吃药本来是个坏事，但它告诉我们，操蛋的事情之下可能蕴含快乐。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却说去他的操蛋，去他的快乐。
乐丸说：那时我说，去草，就是樂了，那我就是乐丸，你们以后叫我乐丸就可以了。
鲁德说：对，所以，乐丸，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我突然泪流满面，一个乖乖女，温柔恬静，却突然剑走偏锋，于草莽之中看中鲁德。像天使折断翅膀，她学说粗话，学习喝酒，她亦步亦趋，踉踉跄跄，不顾周边的眼光，踢哒着脚步，向他靠近，抵达幸福的终点。
那晚的终点，在客栈临水的露台。
我靠近乐丸，说：欢迎正式加入我们文氓队伍，来，纳个投名状，跟着哥学个粗话。
乐丸喝口酒，说：guan滚，你个小赤佬就是我小弟弟。
我笑：哈哈，粗话说得不错啊。
乐丸说：其实，粗话老娘会的。乐丸咳嗽两声说：比如你让老娘说个日语，老娘就会说，打一炮不呢？
我爆笑：可以可以，不打不相识嘛。
四、
10年初，乐丸发朋友圈，说正在领证路上。
12年，波及一场群众性运动。大家在酒吧喝酒，猪膘问：鲁德，什么时候办酒席？鲁德点头说：快了，快了，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马车低头沉默，不停喝酒，猛地一砸酒瓶，怒骂：操他蛋蛋的，砸他个日本车，砸他个日本电饭煲，砸他个日本娘们，砸他个日货。
一群人冲出酒吧，我热血澎湃，也感觉胆战。可是马车吼叫着：不砸是怂货。人群被推涌着前进，我预感即使不砸，也怕要出幺蛾子。这时乐丸站出来，提议率领大家。
结果大家被领到一家成人用品店，我直接冲进去。其他人面面相觑，乐丸笑道：掀起你的头盖骨，来，砸呢，日货棒棒的。
他娘的，我揪着东西，被老板娘追出来，猪膘嚎叫着扑向老板娘，其他人扑向乐丸。大家这时才发现鲁德不在。
大学作为队长的鲁德，傻傻的，以为自己砸了大家就回去了，当他打电话让哥们回去时，保安追了过来。
因为破坏公民财产，被禁赛三年。
我记得大家回头找鲁德的时候，乐丸接到派出所的电话。
她的手机掉落到地上，埋进厚厚的湿漉漉的梧桐树叶。
她嘀咕着：他个先人板板，贼婆娘没保护好鲁德了，贼婆娘把他弄丢了。姑娘的眼泪和濛濛细雨打湿衡山路满地的梧桐树叶。
闯过世界末日，13我毕业，去到北京，乐丸发请柬说，没领证先办酒席。我去到半路，乐丸说，不想铺张，两家吃吃算了。
害老子半路折返。
14年秋，乐丸踢开房门，床上躺着鲁德和陌生女子。我努力打听消息，得知鲁德一直以来酗酒、飙车，成了最堕落的球员。他因为职业生涯遭受挫折而堕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生活。
如果还有当初，乐丸会看见，简易的酒吧里，酒和果盘上齐，鲁德语重心长，说姑娘话都不会说，远离我们这群文氓吧。
那年中国队首次亮相世界杯，三场连败，周杰伦发行第三张专辑《八度空间》，《半岛铁盒》唱得威风八面。
可是姑娘欲言又止，说不呢，说你们不欺世盗名，不瞻前顾后，不人云亦云，你们是自己的英雄。
鲁德的世界太狂放，乐丸热爱他的狂放，可是鲁德自己都跟不上自己。
五、
那晚，乐丸离开了上海，没人能找得到她。其实坚持，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早就开始，而现在她被判了死刑。
没三月，传来消息，乐丸人在泰国，寺庙边上遭受意外撞击，流产。
两天后，乐丸发朋友圈：我没事了，大家别劝我离婚了，因为我们没结。
可我知道的是，两人买的房子写的是鲁德的名字，乐丸等于净身退出。
六、
15年秋末，乐丸发微博说她在乌镇，我奔赴过去。
乌镇的黄磊似水年华酒吧，这是12年之后，我第一次见她。
乌镇，当日鲁德求婚的地方。
乐丸鬓角泛白，两眼迷蒙。虽然事情过去一年，我怕自己一开口，她就放声大哭。
我不敢笑，怕她觉得我离她很远。
十来天，我们只是喝酒。反而是乐丸正常得让人害怕。
14年以来，几乎一年的时间，乐丸一个人喝到了许多地方。两人去过泰国，所以她一个人去了泰国。乐丸想删除一个人的记忆，那去过的地方从此再不会去了，于是她一路走过，一路坍塌成为废墟。
乌镇，乐丸艰难地才过来，因为这里记忆太重。
记忆太重，就不敢触碰。而上海，乐丸始终没敢再回去。
她突然笑了一声，说：三十五，我奔四了。
我浑身毛发倒竖，不知为何从头凉到脚。乐丸三十五，我二十五，青春的底片打满颜色，惨烈而浓重。
乐丸说：到我这个年纪，真的是剩女了。曾经我浑身光芒，现在几乎是什么也不剩。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过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因为他，我知道什么叫追求自我，什么叫不欺世盗名，什么叫不人云亦云。这一路，我看到很多风景。
我努力点头。
乐丸说：你个升斗小民不能理解的。
在老木头酒吧，喝到夜晚。
乐丸瞪我一眼，双手一掀，摔了电脑，整个人连着桌子扑到地上，“哇”地哭起来：老娘就是眼瞎了，老娘就是错了，可是老娘好难过，摩石，你个垂髫小儿，我累了你能不能搭我走？烟花三月下扬州，试问春天还无有？
说完她就睡着了。
这时马车走进酒吧，二话不说，强壮的胳膊把乐丸扛到肩上，出了西栅景区大门。马车把乐丸放进车子，我也跟上去。
车子开出乌镇，开过嘉兴。
看车子驶过竖起路灯和电线的农田、村庄，我想，乌镇就是乐
大家还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