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眼中的丝绸之路——追梦的征程
作者:叶舟
丝绸是柔软的。它的幽雅与奇幻、色泽与纹理,代表了精致、富庶、高贵、江南、水以及摇曳斑斓的理想生活。它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世俗符号,让先人渴望,渴望衣锦而行,吐气如兰。丝绸也是坚硬的。当它从中国南方的蚕桑之地一跃而起,掉头北向时,一种神秘的意志与情怀便贯注其中,于是它就成了拓荒、西进、光荣、牺牲、开放和胸襟的代名词。它腋下生翼,高挂于北斗之上,由此成为我们这个民族一根生动的血管,一条脊椎般的天路,纵横西东。
谁也未曾料想,一只卑微的蚕所吐露的内心,却在此后风沙漫天的西域、在苍茫无尽的岁月深处,结成了一条天网般的大道。在这条路上,走来了乳香、琥珀、玳瑁、玉石、天马、植物和菜蔬,也走去了丝绸、铜镜、凤凰、纸张、印刷、儒典和灿烂诗篇。这条路不仅输送了贸易、技术,同时也交流了思想、伦理、道德和人生观。无疑,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想象力和变革精神的一条通道,它用一匹浪漫的丝绸将东方和西方紧密地簇拥在了一起。它犹如一道灵光,让古代中国获得神示,找见了一块“上马石”,也找见了一片能够凭倚的广袤后方、一个新的方向。
1877年,当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男爵在他的《中国》一书中第一次造出“丝绸之路”这个词时,横亘于亚洲腹地深处的这一条天路便逐渐掸落灰尘,露出它清晰的五官和婀娜的身姿。是的,丝绸是物质的,不仅可以穿衣蔽体,展示身份与地位,同时亦是能够量化的,去充当货币和军饷。但在我们民族的心灵史和成长史中,丝绸更是精神性的,它是独立、自信、富裕、和平和创造力的象征。丝绸之路仿佛一组庞大而顽强的神经系统,延展于长安以远的广大西域,让那里的生民和万物谨守四序,春种秋收,迁延至今。
太庞大,也太深邃,所以我姑且只选取河西走廊这一段,来探究丝绸之路的奥义。
甘肃走廊,因其位于黄河上游以西,又称河西走廊。它东起天堑乌鞘岭,西达古玉门关,绵延一千余公里。它南倚一脉千里的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北靠罡风浩荡的马鬃山、龙首山与合黎山,形成一条绿洲连绵的狭长通道。河西走廊所辖的武威(凉州)、张掖(甘州)、酒泉(肃州)、嘉峪关、敦煌(沙州),自古以来就是水草丰美、物产丰富的西北粮仓,同时又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和边防要塞。在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上,尤以河西走廊底蕴深厚,波澜壮阔,一次次地承载了我们民族最初的梦想和积极的作为。
在历史的肌理深处,在流沙坠简似的过往岁月中,丝绸之路究竟为我们民族带来了什么样的启蒙、怎样的开篇?
开通河西走廊——
天马高蹈,长歌不绝
是的,大地说明了他们。
考察世界上任一民族的历史与发展,必须返身回向,深入她的源头,探究她何以成为现在的全部理由。这些理由包括骨骼、血脉、经络、基因,也包括她童蒙的开启与稚嫩的涂鸦。古埃及人在成长初期,便贡献了灿烂的金字塔、法老和尼罗河的无数传说;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在他们的发声阶段,捧出了神话、传奇、庙宇和恢弘的哲学,泽被后世的文学与艺术;在耶路撒冷和阿拉伯半岛上,悠久的民族创立了各自的宗教,由此绵延千年,始终测度着人们心灵的深度和信仰的方向;在两河流域及波斯高原,一串阿拉伯数字、一部《天方夜谭》、一座空中花园,至今犹如天籁之水,令我们扪心倾听,获取不竭的营养与灵感。
在我们民族的早期,也有一个抽枝发芽、表情焕然的天真童年。那时的先人们驻守晨昏,沐浴天地,身体是干净的,精神是清洁的,一派无邪的欢乐。那是《诗经》的时代。她一点儿也不逊色,她奉献出了瑰丽的诗篇、节气和对这个星球上自然万物的神奇想象。她背靠西天,在东方的土地上一个人顾影自盼,渴望淬火,求取一份庄重的成人礼。
于是,试探来了。匈奴大军仿佛一堵垮下来的高墙,催逼着她快速成长。
如今的河西走廊,呈现出地球上除海洋之外所有的地形地貌。沙漠、雪山、戈壁、草原、绿洲、冰川,以及无垠的良田,这里是成年后的风景。如果你不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如果你不曾听见过风中传来的远古的呼啸,你就不会爱上她。那时的匈奴人骑在马上,显然预见了这一片壮烈风景,他们若一阵烟尘似的席卷南下,却冷不丁地碰见了一位少年。不,是整整一群,一群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
领头的少年叫刘彻。后世尊其为汉武大帝。
自秦至汉,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便拉开了帷幕。幸运的是,登上这个少年舞台的恰是一群天纵之才。他们好奇,奔跑,血勇,独孤求败,渴望征服,每一块肌肉上都充满了力量与雄性荷尔蒙。他们一心想看遍世上的所有风景,想去追逐落日,去触摸地平线的尽头。那是一个行动的时代,没有陈词也没有羁绊。她碰巧遇上了南下的敌手,不免怒发冲冠,引刀一试。
那一刻,江山和社稷就寄托在这一群少年的身上。他们的名字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刘彻、卫青、霍去病、李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们相信自己就是一块耐火的城砖,要去奠基;他们明白自己必须做一把刀,不能躲在鞘中,自毁锋芒。对了,还有一个姗姗来迟的使臣张骞。他第一次用双脚丈量了这一条河西走廊,他踏勘、他摸排、他受难。像一枚尖锐的针刺破了未知的天幕,他不辱使命,几乎用一己之力找到了方向和地平线,完成了这一“凿空”之旅。那一刻,这个帝国在开疆斥土、在金戈铁马,上演着一幕幕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大戏。无疑,这是一出恳切而艰难的成人礼,让我们民族终于技成出徒,初次飞翔。
的确,惟有大地、惟有河西走廊,才能说明这一群奔跑而壮美的少年。也恰在这里,我们民族才正式获得了自己的姓氏、血缘、谱系和底色,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西部疆域、后方屏障以及梦想的粮仓。这一条千里走廊,带着她无尽的石窟、烽燧、城墙、崖壁和山脊,让一个新生的帝国不仅有了广阔的战略纵深,也有了精神上的高度,可谓敦煌日落,大漠苍黄,饮马冰河处,西认天狼。
这一时期,我们民族的属相是马。天马高蹈,长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