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作品很难懂,《呐喊》《彷徨》至少还可以从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来分析,。。。。只有《野草》,鲁迅说不希望别人可以读懂它,因为它只属于他自己。
——来自: 李棂夏 (衔枚疾走)
野草的评论
死 火
[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 火宅 佛家语,《法华经·譬喻品》中说:“三界(按这里指欲界、色界、无色界,泛指世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中出,所以枯焦。
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 铁线蛇 又名盲蛇,无毒,状如蚯蚓,是我国最小的一种蛇。分布于浙江、福建等地。]。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 火聚 佛家语,猛火聚集的地方。],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不同于《野草》集中其他由咏物开始的散文诗,《死火》开篇就点明故事与情节都是虚构的,这只是“我”的【梦境】。不过,鲁迅没有心情做甜蜜的梦,他梦见的是一个人在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鲁迅是孤独的,他的怀疑精神和悲观主义总是将他推到绝望的边缘。在五四运动的巅峰时期,他就写出了一系列颠覆时代共名的作品,与同时代那些对未来自信乐观的知识分子们格格不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鲁迅是现代的心灵漫游者,他的内心自我沦陷在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上,为了求得出路,像屈原一样开始了对问题的追索,与屈原不同的是,他知道追索也是荒诞的,可能会毫无意义。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要前行。
在求索的过程中,他挣扎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灰色地带,“忽然坠在冰谷中。”他发现自己行走的每一处都是虚空。
“我”在冰谷中绝处逢生,遇到了死火。死火是地下的火焰,是寒冰中冻结的熊熊烈火。死火这一中心意象很有象征意味,它可以代表诗人心中冻结的希望,也可以代表很多处于“我”的对立面的事物。无论是鲁迅的小说还是散文,主体总处于一种两极对立之中,而在《野草》集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成对的观念或形象:生和死,明和暗,友与仇,生长和朽腐,空虚和充实等等。这些都是被置于相互作用,相互补充,对照的乌比斯环里。
鲁迅小说深挚感人的地方就在于主体精神和生命体验总是不自觉地渗入到了文本中,令读者很有代入感。用浓缩着爱与死的童年体验来说话是作家们惯用的一种提神技巧。也使“我”存在与行动的理由更加充足、深刻。
死火燃烧了我的衣裳,而我终于惊醒了沉睡的死火。但是,死火与“我”的相遇并不是和谐的,陷入了残酷的博弈之中,除非你死就是我亡,必须要有人做出牺牲。死火无论是离开还是留在这里,都会熄灭。“我”无论如何也要走出这冰谷。死火决定烧完自己助我离开。在此处,死火所代表的希望通过牺牲自我达到了一个峰值,它将我送出了谷口。如果,全诗在这里结束,恐怕有人会说鲁迅赞扬的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但是鲁迅还是鲁迅,他早就穿过了时代共名,他让“我”刚一出谷便碾死在车轮底下。而“我”并没有因此绝望悲伤,反而得意地说:“你们是再也遇不到死火了。”鲁迅在此处为何要采用悲剧的结局?在文学作品中,他杀与自杀都是一种创作,为的是盖棺定论,像流动的金属最终在模具中成形一样,抹杀掉其他的可能,从而将一个凝固的形象映入读者或是自我的脑海。
“我”虽然在希望(死火)的帮助下离开了绝境(冰谷),但是马上就死去了。这一点,很像鲁迅笔下那些知识分子们的命运,最终像苍蝇绕了个圈,回到原点。鲁迅可能意识到,在他长久探索的终点,并没有什么至高的目的,只有死。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反抗自己的绝望,所以“我”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这是对“你们”的复仇。谈到“你们”是谁,就不得不提到鲁迅在作品中总是将“独异个人”与“庸众”并列的原型形态,在独异个人与庸众的相对中,前者的行动除非与后者相关便没有意义,而后者并不了解前者的意图。于是出现了奇怪的复仇逻辑,这是一种爱与恨,轻蔑与怜悯之间的紧张矛盾,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牺牲。独异个人只能成为某种烈士,对庸众实行复仇,或是拒绝他们以观赏自己的牺牲而取得虐待狂般的快感,或者作为一个固执的战士,对庸众进行无休止的战斗,直至死亡。不管他选择的是战斗还是沉默,孤独者总要为那迫害他的庸众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