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 20世纪 50年代初,是老阳坡的太阳晒大的。我的经历有点像渣滓洞集中营里的小萝卜 头,但又有别于小萝卜头。母亲是老阳坡医院的主治医生,是党的人,我就是“ 党的孩子” 。那些背 枪当警卫的职工很善待我,劳改犯们更善待我,巴不得从我嘴里掏出些信息,给他们带来熹微光 亮。 当时,我很自由,脚下没有禁区。我是一叶风筝,想飘到哪儿,就飘到哪儿,只要我乐意。发生在 老阳坡的故事,都瞒不过我。一个名叫太阳花的女人,一度将老阳坡折腾得风生水起。
老爹给太阳花起名字时,举着放大镜,在《康熙字典》里徜徉半个月才定夺。这个名字与太阳相 连,她感觉暖融融的。 真正领悟老爹的本意,是在一个仲夏的早晨。当时朝霞灿烂,旭日喷薄升空,火红了东半天。弥留 多日的老爹,突然亮开双眼,眸子炯炯有神。他坚持离开病榻,伸出嶙峋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 外。她顺老爹的手势望去,只见一簇簇太阳花面朝旭日,纵情开放,开得虔诚、惬意、幸福。太阳 慷慨博爱,泼洒万道金光,给它们朝气、活力与希望。而背阴处的一簇簇狗尾巴草,龟缩着脑袋, 蔫蔫的,没精打采。
老爹说:“ 你瞧这些太阳花,直立挺拔,不蔓不枝,宁折不弯,多高洁,多阳光啊。你再看看那一 片狗尾巴草,阴暗委琐,抬不起头,睁不开眼,活着还有什么劲?闺女,爹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 希望你一辈子挺直腰板,活得阳光,活得干净,活得磊落。” 她突然心中一亮——老爹是在阐明做人的道理。 “ 听清了,闺女?” 她点点头。 “ 听懂了,闺女?” 她又点点头。 “ 记准了,闺女?” 她再点点头。 “ 说说看,闺女。” “ 我这辈子会努力做花,不做狗尾巴草,放心吧,老爹!” 老爹努力牵动一下脸肌,想最后做一个颔首动作,但没做完就周身一软,溘然长逝。她顿时明白, 老爹顽强延续弥留时日,对抗绵绵阴雨,就是为等今天的骄阳。老爹的等待没有白费,灿烂的阳光 下,花的惬意与幸福让她心灵悸动,花顶的太阳,时隐时现,时而被阴云遮蔽,时而被扬尘阻隔, 花却执着追寻,锲而不舍。 在向村山花烂漫的姑娘群中,太阳花有两样出类拔萃:一是受益于身为私塾先生的老爹,从小练就 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笔锋横平竖直,铁骨铮铮,方圆数十里的女孩,鲜有此为;
二是扭一身好秧歌 舞,只要鼓乐一响,她便周身筋络霍霍直蹦,但凡舞动起来,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路 路通神,令人叫绝。扭得村里盛不下后,她又扭红区里,红得出门亮一条街。 区秧歌队的连富昌队长,为此好生风光。区长表扬他慧眼识珠,给区里选拔了人才,将他官升两 级,成为区武装部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连部长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这次县里调演,定要抱回一张 大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