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余生只能在孤岛度过,荒无人烟,不必考虑食宿,可以且仅能带一个作家的书,毫无犹疑,脱口而出一定是张爱玲。
她的书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世界,到处都是人间的气味,迷离,堕落,贪婪,绚烂。像一朵看似花枝招展,其实内里久已腐蚀镂空的蔷薇。
三毛也说,自己每隔几年总会翻出张爱玲的小说重温一遍。那些苍凉抑郁的故事,那些沧桑寂寥的岁月,是另一种抚慰。
张爱玲的小说里,叉麻将是必不可少桥段,而且不讲阶级,不分贵贱。不管是风流富太太,婉转俏小姐,还是寻常人家女,但凡凑足四个人,东南西北,端端坐定,便可桌上来来往往,各显神通,嘻笑怒骂,情趣横生。
牌桌是张爱玲苦心孤诣搭建的三尺戏台,浓缩成方寸之地的微型社会,但故事不会简略不会浓缩,一样波澜诡谲,痴痴怨怨。红尘男女,为它牵绊,为它掌控,远离了,看破了,没关系,迟早她会回来,迟早而已。
牌桌是张爱玲的“大观园”,红楼一梦深似海,那些痴男怨女,鹤影芳魂,生于斯,逝于斯,注定了的。
然而此中有关窍,有些人搓麻将不过是消磨时间,并无多少兴味。最喜看牌搭子里,尽是涂脂抹粉红唇伊人,万紫千红旗袍增添别样风情,媚眼如丝暗里纵横捭阖,看似寻常调笑却是暗藏机锋;若其间有男角,更叫人浮想联翩,神采飞扬。牌桌上一处风光,牌桌底下又是另一种风光,你来我往,一来二去,多少枝枝节节,多少风流快活故事就此圈定。
从前看过的港剧《锦绣良缘》,富贵人家四兄弟,妯娌四人恰恰好,天衣无缝,且性格也是配套的,各有各不同,各有各机巧,编剧用心良苦。大少奶奶温婉贤淑,二少奶奶风情万种,三少奶奶刁钻古怪,四少奶奶善良天真。如此性情相异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想而知该有多少啼笑皆非,风生水起故事。
日常相处,遣幽怀,打发光阴也不过是叉麻将。那个时代,兰闺寂寂,那些面红心跳,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全只能在闺阁内流传,许多流言秘闻全诞生于此,恰似王安忆小说里的上海弄堂,所以牌桌显得无比魅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消遣,从未听说彼时有农家少妇叉麻将,有或有,小说里到底出现得少。今时今日,叉麻将已蔚然成风,稍有余闲,呼朋引伴,即可凑足一桌。谈话不分避忌,荤话如流,赤赤裸裸,显得粗俗不堪。说得透里透,便失却许多美丽,须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最令人沉醉倾心。
比较丰足殷实人家,今日不再以叉麻将消遣,去环球旅行,去希腊看海,去埃及看沙漠,去日本看樱花,去罗马看遗迹……“叉麻将”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再也不稀奇。因而当代作家如写叉麻将,再难写出彼时的风情,真是时过境迁,情随景迁。
牌场即情场,情场即战场,丝丝入扣,一环扣一环。也讲究同桌而坐,各自修行。有些人成熟老到,各处逢迎,衣袖善舞,一颦一笑,拿捏得恰恰好风情,是王娇蕊那一类;有些人经验欠缺,外交辞令不见得滚瓜烂熟,难以真情假意浑然一体,于是沉默寡言作数,一双眼不停歇,看足台上风光,察言观色,内心明朗,是王佳芝那一类;有些人顾忌重重,装扮再明艳,脂粉再天衣无缝,也掩藏不住三分皱纹三分倦怠,故事到这里已届终章,说出来的话,难免以过来人自居,好为人师,危言耸听,少许多风味,老来曹七巧未尝不如是;还有一类人,不可谓不孤高自傲,不待见这些曲曲折折,萦萦绕绕,于是干脆清清白白,作壁上观,或者干脆躲进小楼成一统,何必人前露乖,自然是葛薇龙。
淅淅沥沥雨里读《第一炉香》,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味。读到“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倏忽忆起少年时光景。逢年过节,亲戚来往,也无甚消遣,便通宵达旦搓麻将。夜里,四方哧哧喳喳叉牌,洗牌,推牌声此起彼伏。睡得清清浅浅,只觉得那声响,真真实实,又缥缥缈缈,不似人间物。恍然梦醒,夜已阑珊,他们尤自兴味盎然,烟气袅袅,开着俏皮婉转的玩笑,见我醒来,问一声:为何早早醒来,继续睡。并不懂得我做过怎样的梦。他们仿佛是别个世界的人,于是,分外感到寂寞。
后来读《异乡记》,发现张爱玲居然心怀同样情结,人同此心,差一些欢呼雀跃。她写:
“楼上静极了,可以听见楼下碗盏叮当,吃了饭便哗啦啦洗牌,叉起麻将来。我在床上听着,就像是小时候家里请客叉麻将的声音……我这时候躺在床上,也并没有思前想后,就自凄凄惶惶的。我知道我再哭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所以放声大哭了……”
最经典莫过李安导演的《色戒》,浓墨重彩还原小说里言语搭建的情景,直观明晰。
稍显逼仄的房内,一盏灯纵情地亮,将锦衣华服女子的脸,鲜灼灼艳红的唇,旗袍上的花纹,一个褶皱,都照得分明。人的表情,委婉精细,一个眼神,一个嘴角的撇动,一个翘指,都是风情,都是心事,都是秘密,暗香浮动。
这边厢王佳芝按按鬓角,那边厢易先生心领神会,人约黄昏后。旁人似懂非懂,莫名揣测,捕风捉影,心痒难搔。斗室里,一线光,一颗牌,一丝烟雾都是传情达意似的,都氤氲着一寸寸暧昧的空气。人看着也觉得眉飞色舞,心里掠过轻微纤细,难以捕捉的悸动与受撩拨而来的震颤,不由得暗暗喝彩。
张爱玲便拥有这样入木三分的功力,旁人殊不可比。成就她的,天赋异禀占一半,人生经历是三分,时代造就是两分。不呼吸那个时代的空气,又如何描摩那个时代的苍凉与华丽。
读张爱玲,喜欢看她如何悠然自得描摩这个辉煌而荒凉世界的一砖一瓦。窄巷里的一盏灯,灯光里的一个人,一个人白了的头,桌上一具牙膏,一盒饼干,一管冻疮药……都是死气沉沉的世界里的活物。她赋予它们各自存在的灵魂。我看着,像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于是有种今夕何夕的晕眩感。
还爱她“巧舌如簧”搭配的颜色,蟹壳青,明蓝,象牙白,胭脂红……惊诧于原来世界上,果真存在这样的万紫千红。写得出这样颜色,首先她一定是一个有绘画天赋的人。然而,敏慧的张爱玲,所画的,却往往只是三两憔悴黑白人形。真是,见识过异彩纷呈才知晓如何把握黑白素色。如前人讲画草莽掩映中一枚豹的耳朵,非得先画足完整一只豹子不可。
还爱她最善于运用,也最不惜笔墨运用的叠词,影影绰绰,将将就就,嘻嘻哈哈,叮叮铃铃,缥缥缈缈……何以钟爱张爱玲,不是没有理由。她的文笔,不是只有灵魂的美丽,还有肉身的动人。
她说,哪个女人是因为灵魂被爱。所以她不能做钟无艳那样的女人,她要穿华丽的旗袍,要写烂漫的撩拨人的风情的话,要写人生的繁华,繁华过后才是苍凉……
最爱她自己的故事,她的人生,她的汪洋恣肆,不容置疑的才情。出众脱俗地人群中一眼便能分辨得出来。然而,终究不能爱她的结局,或许,也不配爱。
独自老去,像一朵花,明媚鲜妍,寂静枯萎。欣赏过这人间最繁盛的风景,于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很难再为谁盛放,静寂得在世间的风雨里缓缓凋谢。如她小说里的可怜人,是苍凉的姿势。她一早就说透了,年纪轻轻时候,初生牛犊不畏虎地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一语成谶,自己践行自己的预言。
也许,怪天怪地怪自己,长着一双高度聚焦自行透视分解的眼睛。在这样人心漏洞百出,禁不起推敲与深究的世间,她偏偏看得太真切。凉透了,难怪不能得到一如始终的幸福。谁禁得起这样敏慧精明的一双眼,一颗心的正视。
繁华过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到头亦不过化为一堆堆冷冰冰的沉香的灰烬。当初烧的富丽堂皇罢,宝光流动的,却终于撑不住久长。安逸而富足的活着的,都是最终懂得自我开脱平宁且温柔的,与运命柔韧相对的。而这样的心性,在张爱玲这里,行不通的,入不得眼的。她偏爱写人的空虚,丑陋,无助,人心的薄凉,世道的风里人的摇摆无定。
《第二炉香》里,写罗杰安白登新婚之夜乌龙事件爆发后身边女性对他的心理反应,写得是一个不留余地,“一剑封喉”。叫人感慨且爱她的知情识性,如此敏慧尖锐一双眼,将人心看得透透的,不放过一处犄角旮旯的,却也叫人“恨”,恨她如此不容情,一针见血,一双眼似能撕破衣裳,像《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非得将人人平日里锦衣华服,粉妆玉砌遮蔽的虚弱暗魅内心公之于众。叫人一阵的心悸却也服服贴贴,缄默不能言。她何尝不是道出世相真实。
如此爱恨不能,才是张爱玲。
走得近了,走得深了,应该看到轰轰大幕里,那错彩镂金,愈是不经意,愈是应该瞩目的零零星星的,可触可感的,心照不宣的好处。
如千千万万后人所想,如她一生轨迹在读者心间遗留的印象,如她最出彩写意,最衬托出她身材高挑,灵魂孤高的那张黑白照,张爱玲是心高气傲,冷冽清淩,孤芳自赏的代名词。
然而,若不为此,张爱玲也不复是张爱玲,她也不再当得起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形容她的那句“民国时期的临水照花人”(自然,她自己肯不肯,愿不愿,乐不乐意,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也不能如“皎皎空中孤月轮”,令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地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