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爱过的,爱过我们的,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远去,仿佛昨天还在拥抱,转眼便触不可及。是为,告别。
1
他们终于又见面了。在十五年后的同学会上。
她曾犹豫着要不要来,那些天,她会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住在很多年前的宿舍里,晾衣绳上的湿衣服滴答滴答地滴着水,一个宿舍的姐妹们敲着饭缸,蜂拥着下楼到食堂打饭。
睁开眼,镜子里是一张中年女人暗淡仓皇的脸,生活的沧桑写在她的眼角眉梢,那些清清浅浅的纹路里有历经风雨后的静默。
只是一想到他的名字,她的眼睛里会闪烁出少女般羞涩的光芒,仿佛一堆已死的灰烬,重又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那个人,终究是她心底的一颗朱砂,哪怕N年不联系,却与她的青春紧密相连,抵死纠缠。
那是多久远的光阴了,有着最明媚的容颜和最旺盛的荷尔蒙。
他们十指紧扣,把校园周边的小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寒冷的冬夜,他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大衣里,两颗年轻的心狂跳着,交付最笨拙的初吻;
他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给她买喜欢的裙子;
她在宿舍熄灯后点起蜡烛为他织温暖的围巾;
甚至连老师,也默许了这样美好的感情,会看着他们登对的背影送上会心一笑。
是啊,那样盛大浩荡的青春,好像不轰轰烈烈爱一场,便是对时光的辜负。
只是终究难逃毕业后天各一方的命运,那个尚不能自我保全的年纪,又拿什么来保全两个人前途未卜的幸福。刻骨铭心的誓言,在掷地有声的现实面前,那么苍白,不堪一击。
自此,天涯两相隔。所有爱过的记忆,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里、成家立业的安稳间,悄然淡去,竟好像从未发生。
时光,多么残忍,又多么慈悲,残忍到可以吞没所有美好,又慈悲到能够痊愈各种伤痛。
十五年时光的打磨,为人妻,为人母,她以为再见他时,她能做到足够淡定,却还是在短短的相聚里,灵魂出了窍。她看着眼前的他,无法说服自己把这个人和记忆中的他重叠,那么客气却又不失热情的寒暄,那么恰到好处却又疏离的拥抱。
她有种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不是因为旧情,而是觉得错乱。
这个人,明明和她的过去密不可分,却和她的现在毫无关联。她记得他唇齿间的烟草味,记得他掌心粗糙的温暖,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却对近在咫尺的他不再了解。
她在这样的错乱里明白了一件事,曾经的亲密是真的,现在的陌生也是真的。时间把他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让他们在命运的长河里短暂交汇,然后各奔东西。
在这场时隔多年的相聚里,她终于彻彻底底完成了一场告别,和自己的过往,自己的执念,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幻想。
有一种告别,不是和别人,而是和自己。
我们在这样的告别里,瓦解旧我,长出新我,把记忆捆绑在我们身上的一层又一层束缚,脱下、卸去,然后让那些生生揪扯的伤口结痂,愈合。
如此,才能以轻快的步伐,向着更远的未来奔去。
2
所有的告别场景里,唯有生与死,触目惊心。
参加的唯一一次葬礼是伯父的,膀胱癌。仪式在老家举行,声势浩大。
我不记得那场送别动用了多少父老乡亲,多少诵经和尚,多少鼓吹乐手,多少纸扎礼帐,我只记得棺木里的伯父,形容枯槁,但宁静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那是生性内敛的我在葬礼上唯一落泪的瞬间,我没办法接受眼前这个人再也不能说话,不能走,不能动,不能用他有温度的手搀扶年迈的老伴儿。
就在不久前,他还去看过爸爸(他的兄弟),还笑着问起我工作的事,而此刻,这张脸近在咫尺,灵魂却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无论生前关系远近亲疏,这种生与死的告别,还是让我萌生出巨大的恐惧。
世间最大的不安,就是无能为力。握不牢,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些人,一些情,消失在你的生命里。永远。
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生与死的距离。只要活着,我就有无数个机会告诉你,我爱你,一旦阴阳相隔,我便再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让你感觉到,我爱你。
妈妈至今说起外婆,仍会热泪长流。她说她有太多遗憾,永远没有机会弥补了。如果可能,她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生活的艰辛,而顶撞外婆,再也不会勒紧裤腰带,把仅有的好吃的都留给丈夫孩子,唯独忽略了自己的母亲。
世间有哪一种告别,能抵得上生者对逝者的眷恋。以前我不相信一夜白头,直到我参加完伯父的葬礼,听到妈妈说起外婆,看到一个朋友在母亲去世后白发丛生,我才懂得,活着,最大。“死别”之痛,真的大过“生离”。
老家风俗里,女儿要给父母准备寿衣。父母年迈,母亲体弱多病,所以几年前我便开始体验这种预设的告别。舒适的老北京布鞋,纯棉的中式夹袄,精挑细选最好看的照片以备放大,做这些的时候,我内心平静。但我知道如果那天真的到来,我定会伤心欲绝。
我们都世事洞明,我们都劝慰别人生死有命,我们都知道每个生命都是世间孤独的过客,却在自己经历时,深陷其中,难以抽离。
有一种告别,注定发生,无能为力。我们能告慰自己的,便是在有限的相聚里,善待有情人,珍惜有缘人,把在一起的时光尽可能拉长,让在一起的分秒尽可能美好。如此,告别那日,悲伤虽有,遗憾可少。然后,带着对逝者的追忆,更好地活下去。
正如《寻龙诀》中,胡八一告诫痴情的王凯旋,丁思甜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他为她冒死采一朵彼岸花,而是希望他们更好地活着。
3
我是个念旧的人,也因此,害怕一切改变,害怕曾经的交好变的疏远,害怕无话不说的朋友有一天无话可说,害怕情人背叛,亲人淡然。
所以,我一度害怕和别人走的太近,害怕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害怕车站的送别。热络后的冷漠,狂欢后的萧索,告别时的转身,都会让我倍感孤独。
这种心态延续到两性关系中,我便成为早早说分手的那个人。一旦一份感情偏离了预想的状态,我就会主动地、急迫地摆出“无所谓”的姿态,提前转身。
仿佛掌握了告别的主动权,便能将内心的伤痛减少一分。好像再迟疑一点留恋一点,都是让自己不齿的事。
害怕告别,却偏偏擅长告别。
小时候,我和表姐玩的很近,她人长的漂亮,写的一手好文章,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藏书,让小她两岁的我羡慕又崇拜。后来我们各自跟随父母,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再见面时已是二十多年以后,明明都口才极佳的我们,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畅谈的话题。那种努力亲近却无法亲近的尴尬,让我只想逃离。
久不联系的发小,毕业多年的同学间,无不存在着类似的场面,曾经很近,现在很远。真的如那句歌词所说,相见不如怀念。
后来我看到一句话,让我得已用理性的视角去看待一段关系的变化,
“从生物学的角度,人的细胞是以七年为一个周期全部更换的。也就是说,过了七年,站在你面前的朋友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生活是最高超的魔法师,它把相熟的人们投掷在不同的轨道上,然后,用漫长的光阴将彼此塑造成不同的形状,把曾经浓稠的感情一点点稀释,最终,把一个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挤压成一张名片,一个符号,无奈之外,再无其他。
除了在心里为这段记忆划上句点,和这个人悄然告别,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处理方式。“没有什么比回忆幸福更能摧残幸福”,生活,不过如此。
有一种告别,无声无息,却时刻上演。我们无法挽留,但那些记忆却是我们爱过的证明,是我们存在过的印迹。
告别一份感情,告别一种关系,告别一段缘分,我们终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告别里,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活成现在的样子。
林忆莲在一首歌里这样唱道: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愿你我都能站在记忆的废墟上,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作者介绍:菀彼青青,悦读专栏作者。历史系出身的媒体人,立志做有趣味、有能量、有故事、有向往的四有姑娘。公众号:青青de太阳岛(ID:qqdtyd),新浪微博@匠人菀彼青青。
*主播介绍:恩和,一个江南味道的蒙古族姑娘,弹琴也读书、喝酒也吃肉。会穿旗袍去徒步旅行,会心生繁花纵马驰骋。想到什么就去做,比如现在——用声音温暖人心。个人微信号:gufengyinl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