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外婆帖
想起外婆,就想起一个光脚的老太太
就想起她干枣一样的乳房
想起那年秋天,她把我背在背上
爬三十里的山路,趟过两条湍急的河流
再上两个陡坡
去一个叫光明的小学校
她总是埋怨,自己和自己怄气
她总是说自己的皮肤还是不够硬,说自己的骨头还是软
她的十根手指都弯曲着,裂着口,流着血
从她十五岁做别人的媳妇
一生改嫁四次,育有四子四女
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是一个姓吴的杀猪匠
他们生育了我的母亲,我的最小的舅舅,然后
外婆再次变成了寡妇,一个命硬的女人
她去雪地里抠冻甜菜,手指都磨烂了,淌着血
她去深山里采野菜,差点被黑熊撕成烂了
她就剩一把老骨头了
除了这把老骨头,她就剩一口气儿,除了这口气
她就剩下那么股子志气了。我的外婆
她除了这些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也不是一个女人了,我的外婆
除了户口薄上标注的性别,她已不再是一个女人了
她一直活到八十岁,我的外婆,她得过类风湿
身体佝偻着,脸都快贴到地了
她得过胃癌,胃切得就剩下一小点了
她得过肺结核,肺子像一个渔网了
她得过无数的病,她死过多少回,她明明是咽气儿了
可她还是挣扎着活过来了
她不怕死,她不敢死,她死不起
我的外婆,一直等到房前屋后的树木都长到一人高了
一直等到我十六岁了,一直等到我去外地读书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她说这回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平生第一次梳了头发,可是她的头发没几根儿了
她平生第一次吃了苹果,可是她的牙齿掉光了
她平生第一次穿上了的确良的白色小褂儿
我的外婆,那么平静地躺在自己烧热的火炕上
妈妈说她只是睡着了
从那时候起,我认为死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