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98年的夏天,是朱辉最后一次见到欧青苔,这样的结局像遇到一个急速休止符,连欧立也没有料到。恰好那年的冬天,早早地下了盛大的一层雪,像厚朴的叶(一种木兰科植物)压在远近的栏杆和厂房、民舍上,灰沉沉一片。 在窗子口,欧立再次见到了曾经的粉蛾,它早已死去,只是留下黑黑的卵,这个冬天,他用卡纸把蛾卵刮下来,他试过,无济于事,后来他妻子过来,才成功。欧立想着这只坚实的蛾子,像对待欧青苔离开的事一样,他开始小心翼翼,1998年的青苔姑娘,他觉得真是蹊跷。 如火如荼的宏天改制进程中,朱辉后来自个儿把自个儿发落了,他没有再上班,厂里的老李、老宋都苦口婆心地催过,技术科的科长来过,厂长甚至亲自到来,都没有用。那阵下雪的时候,有一天,欧立来到他宿舍,看到朱辉正发呆地躺在床上,蓄胡留发的,初看起来像艺术家,欧立搬了一条凳子来,跟他一起坐,在那淡淡地烧烟,刚开始也不说话。后来,路过的人才听屋里在说,兄弟,想开点,我早就想到过这点,也一直想办法要告诉你,其实……而屋子里的朱辉的目光疑虑、忧郁而又陌生。 隔壁养鸽子的方姑娘有来过。朱辉出远门的后一天,方姑娘有摸到过他的宿舍门前。前些日子,她来讨要鸽子,无功而返,有一阵,她的鸽子倒是自动归巢了。鸽子也是世俗动物,朱辉没有再给它们撒食,它们又回到了老巢。 当时,朱辉是去了广州,他选择坐了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下火车的时候,意外地给欧立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对于朱辉的出门远行,那时,连欧立都不清楚他是去寻找欧青苔,还是独自出门旅游。 在宏天机械厂,那些来找朱辉洗照片的女人有来过。她们到了那杂乱的门口,心里增加了几分狐疑。那时,走廊上摆着一碗清水,一些粟米,这是鹅桥小学的方姑娘弄来的,于是,鸽子又朝宏天机械厂的老宿舍飞来了,在朱辉宿舍的走廊上忙忙碌碌地啄食,不过,走廊异常干净。见到陌生的女人和来往的鸽子们,来的人便都以为朱辉搬家了,住进了新住户,从此,朱辉的门前再没有女工们的身影。 朱辉冬天后才回来,那时,宏天的改制已经结束了,朱辉选择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离职了。他宛如失去了一切,爱情事业都不在了,现在他孤若一人,他回来后还在想一件事:在广东的时候,他去酒吧,日夜地喝酒,香槟、白酒、鸡尾酒,去广州,可以说,他是为去印证一件小事——大概只为寻找能喝酒的爱情。他试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回来小城的当天,他心底说,青苔姑娘,原来你一直是个芬芳的迷。 这是他的命,为之,他总是灌醉。一天在宿舍的时候,他意外的收到厂方交给他由他转送的一个包裹,是欧青苔的东西,一件青色风衣、一件襕裙、几件工装服,来转交的是新公司总务科的人,他们说听说欧青苔是你朋友,请你帮忙转交一下,你看行吗。 接到欧青苔衣服的那几天,朱辉精神几乎垮掉了。直到有一天的晚上,他又去了酒馆,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很晚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只酒瓶,摇摇晃晃的才出来,他喝醉了,嘴里咕噜,接近老宏天的方向,看到了鹅桥,从远处看,那是座缥缈的驼峰桥,隐隐约约。驼峰桥看起来很高,像吊在半空里。天寒地冻,他又记起欧青苔在桥上,时下想来真是春风化雨润如酥。他轻呼了声,青苔,好像她还在。 看见前边有一堵倭墙,他索性顺墙倒了下来。四脚八叉的,他面前正好对着一棵白杨,树影婆娑,继而,眼前浮现出在青岛的时候,时境与那次电话打给欧青苔一样。一样的下着雨,只能看见前面冰冷的路。 这时,路边飘过来一个女人,雾色迷离,虚幻中一样。欧青苔吗?她跟在他背后有一小阵了,她正从学校里出来,见一个人倒在墙下的杂草丛里没有动静了,远远地看着。她认出来那人是朱辉。她就是这样飘过来的,像一溜青褐色的柴烟。她说,朱辉,你给我起来。她的话很轻,轻得仍然像烟一样,朱辉呢喃地说,我找欧曼丽,欧青苔。那边又很轻地说,我是欧青苔。朱辉说,你真是?模糊的近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扎着马尾巴头发,站在他的面前,她就像露水一样精致得美丽。 只听见她颤抖而小心地说,我是方婉,也是欧青苔。 来者是喂鸽子的方婉。 可是那天,朱辉没有任何知觉了,方婉想尽一切办法,背起朱辉往宿舍里走。以前,朱辉没做成功的事,让她给完成了。方婉把朱辉背到宿舍门口,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找遍朱辉全身,她没有发现钥匙,只好用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机打电话给欧立,是朱辉的朋友欧立吗?我是方婉,以前找鸽子你要我找朱辉的方婉,欧立,你听见了没,朱辉在老宏天宿舍门口,醉倒了,你赶紧过来。 听到电话,欧立马上赶过来。欧立当时也从宏天机械厂离职了,他正在为创业而倍感焦虑。看见朱辉的时候,他心里那个心酸啊,内心里第一次佩服起方姑娘来,他诅咒起欧青苔,恼火的欧青苔,害人精的欧青苔。在宿舍门口一天,不会冻死才怪呢。兄弟,什么酒不好喝,你干啥要喝爱情这杯毒酒呢?他连忙用朱辉的钥匙开门,翻箱倒柜的找梨、蜂蜜,给朱辉来醒酒。没有。欧立给他淋了点冷水,欧立生气,他怪自己的兄弟不争气。 在冷水的强烈刺激下,朱辉醒了,躺在卫生间瓷板上的朱辉,视线从模糊到转为清晰,他问,欧立这哪儿,怎么感觉……我是下河了吗?欧立非常愤怒,他说,这是你家,你何止下河,他妈的还让别人背了回来,酒好喝吗,马尿那么来事?朱辉一笑,对,是自罚苦酒。又朦朦胧胧想起那背他回来的影子,好像确实有那么一遭,他问,那是谁?欧立说,养鸽子的主人! 经此一遭,朱辉开始像正常人,把自己收拾干净,找工作上班,似乎有点大彻大悟,朱辉不太回想以前的事了,在欧立的牵线下,他主动联系了方婉,感谢人家。 朱辉约方婉在小城主街的肯德基见的面。方姑娘如约来到,朱辉一看,认出她是老宏天隔壁小学的语文老师,后来他两又约见了一次面。见了第一次面后有了第二次,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方姑娘也不是胆怯害羞的人了,坐定后,她大大方方地说,你好。朱辉说,多亏你当时帮助。方婉莞尔一笑说,你替我喂鸽子,我还要感谢你呵。朱辉说,那是小事,方小姐倒是你,怎么会帮一个陌生人。方婉沉思说,我吗是见不得别人不好。朱辉嗯了声,方婉这时低声地说,其实冷静地看,你和欧青苔很般配,真的,我亲自见到你在鹅桥上给她穿鞋,1998年。那双鞋好小好小。 朱辉沉思甚久,他抬起真诚的目光,没有了,结束了。他说。 在欧青苔离开数年以后,朱辉又一次恋爱了,女方就是这位方姑娘,他们真的不再青涩,不到一年后,已经计划成家立业,结婚时,他们请欧立做了证婚人。而从朱辉婚礼回家后,欧立终于安枕地歇了一口气,又有所伤感,朱辉的婚姻看来要尘埃落定了。 朱辉搬离了老宿舍,年底,他恢复了在老宏天的小树林里飙歌的日子,每到星期六必来,很少有人再来仔细聆听他一展歌喉,只是,新宏天开始流传一位在爱情的歌剧里长不大的男人在偌大的小树林飚歌的故事,一样是《我的太���》: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又是“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壮盛,啊。”他还加了《卡门》,歌声从梧桐树林里传来……只是,现在见了朱辉的人都说他与以前判若两人,来去匆匆。 朱辉办起一家硅胶产品的小公司,方……
一天晚上,方婉和朱辉因为欧青苔的事突然发生起矛盾了。方婉无可意料的神形愠怒起来,她其实对朱辉的地下活动琢磨很久了,最终,她还是没有忍住,由她挑起战火。她开门见山地问,朱辉,你至今是不是还爱欧青苔?朱辉当即否认,方婉哭起来,毫不留情面地说,朱辉,别让我揭开你的面具!瞒着我去电台找什么青苔姑娘,朱辉,你说,那人是不是你。 见方婉这么执着地想要答案,朱辉认真地想了下,看着方婉的双眼回答说,不爱是假,可是爱的也不是现在,难道就不能像朋友一样的去关心下吗? 方婉跑到孩子的卧室去,她给欧立打了电话。方婉说,欧立,你做的好事,破朱辉烂朱辉。方婉几乎下了最后决心,不过,事实上她也一直惦记着消失了的欧青苔,她刚出现的时候,还是用的欧青苔替身呢。当然,这是照欧立以前的谋略,她现在感觉自己受骗了。无形之中,甚至连她自己无形之中都认为她是另一个青苔姑娘了,但是,这么多年,她只是方婉,而不是欧青苔,她一直只活她自己。此前一天,当听到市广播电台播音的时候,她气得手指颤抖,她当然知道欧立是不会去找她的,欧立忙都忙不过来呢,眼下,欧立成了野生动物爱好者。 欧立以为自己做的事露了馅,当初,他赶走方婉后悔后,牵桥搭线,提供方婉的电话号码给朱辉,这是他深思熟虑的一番过程。这下,他开始急着导方婉。方婉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高山搜集一种枯叶台湾蛾。97年以后,经历朱辉和欧青苔一事,欧立竟然爱上了研究鳞翅目昆虫,平时从自办的公司回家,他开始疯狂地研究起蛾子,研究蛾子的种群和进行分布统计。至于很多年前窗子上的蛾子下的卵,第二年它们风干的时候,欧立悄悄用纸片收集起来,如今,蛾卵风化,早已成了一些白色粉末。 方婉哭诉完后,欧立立刻警告起朱辉,说朱辉,你下次掉进崖坑,也没人管了,你也别再认我欧立做兄弟。 欧立的示警,朱辉明显是认了。风波过后,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那阵子,朱辉也不再打理他的硅胶小工厂了,百无聊赖的朱辉不再和欧立玩象棋,也不去小树林唱歌剧,他喜欢上了养蝈蝈。看他整日和蝈蝈作伴,方婉却隐约感觉到了不放心,一天夜里,突然向朱辉挑明起心境。这个晚上,两人在看电视,方婉躺在朱辉的臂弯上,她说,朱辉,我不是怕你去找。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看小强也要开始上学,我只想跟你说,他不能没有父亲,还有,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婉说的话里有话,朱辉一愣,他当然明白,不过,他想起隔壁熟睡的孩子,他和方婉的孩子朱强还是那么小,他瞬间觉察他责任无比重大,不容他丝毫松懈。他抱歉地搂紧方婉,满是歉意地说,不会了,再也不会,请相信我。方婉说,可是你知道欧青苔说不定就回来,她和我们还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不是吗?朱辉全当方婉是安慰他,他没有再言语,那天,他竟然毫无睡意,在蝈蝈炽热的鸣叫声中,心里不停地想,时间过去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