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邑居千年 》张雪云

《城邑居千年 》张雪云

2019-09-16    24'06''

主播: 荷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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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一   或许,一座城市,初次抵达时,是一种模样,而最后离开时,它又是另一种模样。真是这样的。   比如,岳色南来的天心阁;比如,澧阳平原上的城头山。   当年,我从沅水中游的楚秦古黔中郡,越过资水,抵达湘江,来到湘流北去的岳麓山下求学,对一座古城的感知,却是从天心阁上开始的。   天心阁,古城长沙最后的标志,坐落在并不高大巍峨的城垣之上。阁立城头,栗瓦飞檐,翼角高翘。微风拂过,铁马铜铃,彼此轻摇慢晃,迎风鸣响,悬在高处的声音,带了苍凉的古意,悠扬清越,让人随了这天籁,可以携一卷当年离骚,咿咿呀呀的,唱九歌,作天问。   古阁雄踞,朱梁画栋,古香古色,气象颇有些蔚然。只是,我很好奇“天心”这个名字。是穹顶之星,还是天地之心?后来,看到一幅对联:四面云山皆入眼,万家灯火总关心。倒让这个观星象、祀天神的处所,一下子蘸满了浓郁的人间烟火之气。由是,临嘉木繁荫,睹箭垛城墙,豁然释怀,甚至小确幸了不少日子。想来,所有的匠心自有其内在的玄机,当年西汉高祖,垒址以石,筑城长沙,除了秉承天心,更多应是顺应、抚慰民心的吧。因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心即民心。   由一阁而一城,由一城而天下。如今的“星城”长沙——其实我更愿意称“心城”长沙,是当年高祖刘邦与长沙王吴芮所无法想像的,就像现在的我们,无法想像他们一样。 每每登顶这座阁楼,俯瞰万家。不远处,是星城地标建筑IFS国金中心,高高耸立,直入霄汉。高楼有时在云端,有时在光中,楼中每一个金色的窗格里,都有一群年轻沸腾的故事,以及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炊烟生长的往事。 天心阁的高度,在IFS国金中心的比照下,似乎低了下去,矮了下去。低得寂寞怆然,矮得阒寂无声。此时的我,有幸站在两千年前的古城,看一座现代化都市的高度和速度,这是一种偶然巧合,还是冥冥注定? 不过,确凿的是,这座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的星城,无论如何铺陈,如何写意,天心阁,犹如一枚古老的印章,只需轻轻一盖,一座城市的图腾,便聚拢了一切山,一切岳,一切峰,一切岭,一切的壮丽,一切的风采,以及无数的深,无边的远,既云淡风轻,又渊厚潜沉。 望不断七十二峰衡岳,流不尽八百里洞庭。晨光初曦的天心阁,藤蔓覆盖,树影参差。古城墙下,几个晨练的老人,手持银剑,闪展腾挪,疾徐之间,剑花偶尔一闪,带起一阙衣袂翩跹,与飘缈的古典音乐一起,似拂起一池湘水的禅意。 我小心翼翼的,沿着古城墙角徐行。登高,可楚天一览;低行,可遐想无垠。在仰望与虔诚之间,一不小心,就跨出了千年。行走在庄严而鲜活的时空罅隙,我突然迷糊起来:我在哪儿?我似乎弄丢了自己。如果再往前,又会是哪儿?是这座城池千年前的模样吗?还是能抵达我们与时间抗衡的最初的家园?我不知道,却又渴望知道。   二  天心阁与城头山,一个在湘江,一个在澧水,湘资沅澧四大水系,它们都各自流淌在这片文脉厚重的湖湘大地上,又最终汇集于一处,聚成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从天心阁到城头山,隔了山,隔了水,隔了风,隔了雨,隔了季节,隔了方言,隔了千年的奔波,更隔了无法消解的想象。  前往城头山,先是坐大巴,后来是观光车,车绕行了几圈,我就迷糊了几阵子。也许,认识一座史前的城池,一截历史的命运,最好的路径,要么是迷路,或者是迷糊。  晕乎乎的阳光,始终斜在我的头顶,一路随行。我得感激它,它不是人间的东西,却总是照耀着人间。我拧开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杯里的澧水,绵长沁甜。  一滴水长大了,会成为河流。有河流,就会有村庄。一个村庄长大了,会成为城池。有城池,就会有环绕的护城河。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我们的先祖,逐水而居,滨水而长,不在别处,只在这里。  试想,一条流经苦难的河流,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源头?如若所有的河流都会干涸,至少还有一条河流,它会经久不息。比如,“绿水六十里,水成靛澧色”的澧水;比如,澧阳平原上城头山的护城河。  烈日的光下,我站在辽远的澧阳平原上,小心翼的感受六千三百多年前土地深处的秘密,感受时光穿越的沧桑,感受史前文明的震撼,感受远古的大溪文化,感受先祖的开拓与坚守。在这座曙光之城,先祖的故园,文明之光,开始熠熠闪耀。  显然,早期的部落,那里应该只有茅舍零落的村庄、稻麦不生的沼泽、干涸的河床和芦苇、粗糙而低矮的围墙。早期的先祖,居无定所,随遇而栖,三五成群,渔猎而食。然而,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个人的力量势必单薄,他们需要联合,需要聚力,需要发明并传承使用石器、烧制陶器、种植水稻、掘筑城壕、搭建房屋、聚族而居,创造出“生存还是毁灭”的石破天惊。  难以想象,早在六千多年前,我们智慧的先祖就懂得了筑恒为城,防御外扰,用无可置疑的文化史实,道出:长江流域的古代文明,不仅丝毫不逊色于黄河文明,而且其年代更加久远。听起来,这似乎很像一个童话,但它却又是那么真实可信。  我眼前看见的,脚下踩着的,先祖生活过的土地,现在是一个叫做城头山古城遗址博物馆的地方。走进馆内,有各种展示,头顶有发白的聚光灯,也有高大而坚固的建筑为之遮风挡雨。也许,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来,先祖们苦心建造好多年的城池,只是一个用黄土围墙圈起来的农业聚落。  但,这是苏醒过来的“中国最古老的城邦”,这足已载入史册,改写华夏的文明史,并镌刻到“中华世纪坛”的青铜甬道上。  有人说,一座城市所拥有的历史和记忆,所呈现的丰满繁密的生活细节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好像一个没有人去打开的抽屉,可它里面可能珍藏了很多很多宝贝。 城头山抽屉里的宝贝多不可数,大到一截反复修筑的城墙,一座完整的陶窑;小到一粒干瘪的稻种,一块家畜的骨骸。那些大大小小残缺的红陶罐、红陶支座,长长短短打夯的木器,用于砍伐的石锛、石斧,还有一个个骇人的祭祀坑等。当然,还有那一片骄傲的古稻田。我恍惚看见先祖们身影依稀,并不十分饱满的稻穗在风中轻摇,我们的先祖在收割、在筑城、在舞蹈、在祭祀。他们收割秋天的色彩,也收割生活的苦涩。这一围长堤,一粒稻子,一片碎陶,一道夯歌,诉说的是先祖关于收成,关于繁衍,也关于命运的种种故事。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一一记住历史的抽屉里过多的名目,一走出博物馆大门,我又迷糊了。好在,我记住了东经112度,北纬29度这一地理坐标。 夏日正酣,微弱的风中,藏着一些桀骜不驯。 护城河边,一群白鸟,翩飞或者栖息,皆洒脱自如。它们一展开翅膀,漫天的太阳就掉了一地的光斑,整个澧阳平原霎时酷炫了起来。近旁的每一棵树,吐出了绿色;每一朵花,绽出了妩媚;每一束光,亮出了意义。 迷糊的我,突然想起常德诗墙上,王阳明先生诗里的“江天云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鸟去鸟回,风烟俱净,一如初世鸿蒙的简静。  三  因为久远,所以想象。因为敬畏,所以谨慎。 也许,在六千年前的某个春日,澧阳平原的城头山上,先祖的故园里,温酒的女子,制陶的小伙,持禾的老妪,划桨的老翁,以及满脸虔诚又德高望重的祭司,在祭坛上敬天礼地,祷告神灵,祈求整个部落与整座城池的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澹水声声,夯歌阵阵,他们头戴树叶编织的斗笠,手提石头打制的凿刀,一边播种,一边耕耘。金色的稻子长出来,一块块,一团团,一片片,铺展在辽阔的澧阳平原,等待着一种生命轮回的重新苏醒,也等待着六千年后的我们,与之重逢相遇。 如果,赖以生存的城市,是人类最好的栖息地,并成为心灵最终的归宿,那么,城头山理当是先祖现实中的城,桃花源则是梦里的城。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这是每个人心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城。从某种意义而言,世外桃源也是一座城,一座精神的城。  让人感叹的是,千年后的我们,一边呕心沥血建造城市,一边慌不择路逃离城市;一边发展“天堑变通途”的现代文明,一边向往“而无车马喧”的世外桃源;一边呼吁“安得广厦千万间”,一边自我安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一边惦记城里的月光,一边憧憬乡村的蛙鸣。  其实,城市与乡村,当无本质的区别。无论远古,还是当今,乡村有其独有的韵味,城市也不乏耐人寻味。城市不断膨胀,不断向外生长,当初心已是记忆,城市最终收获虚无,成为看不见的城市,又变成荒芜的村地。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认为: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是柔软的,它吸纳众多,无所不包,始终是希望的体现,又是郁积负罪感的源泉。连绵的城市,无限地扩张,城市规模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感受能力,这样的城市已…  罗马古城,延续将近三千年的历史,曾经一夜间消失。许多人在睡梦中死去,也有人在家门口死去,他们高举手臂张口喘着大气;不少人家面包仍在烤炉上,狗还拴在门边的链子上;奴隶们还带着绳索;图书馆架上摆放着草纸做成的书卷,墙上还贴着选举标语,涂写着爱情的词句……  历史的车轮总是会轻易的抛弃他曾经的宠儿。  楼兰,中国古代西部的小国,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这个曾经绿草遍地,繁荣无比的古城,在辉煌了近五百年之后,也在历史舞台上悄无声息的消失,一个融会东西方文化精华的独特艺术绝迹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绿洲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颓垣断壁,还有耐人寻味的千古之谜。 每一座消逝的城池背后,都会给遥望他的人以一遍又一遍的憧憬和想象,也都隐藏着自然不可抗拒的伟力,当然,还有人性无限的膨胀。在永恒的宇宙自然界面前,人们,首先得敬畏自然。  虽然,最后的我们,大都会成为那个“遂迷,不复得路”的武陵人。先祖的故园,不经意间,也已深埋地下,消逝于历史的烟云。留下意气风发的我们,在现实的城里,不断的寻找,不断的发现,同时,也不断的生长。  城邑居千年,甚或万年。所幸的我,在一场六千年前的相遇里,耳遇目得一曲史前的绝唱,面对一座消亡的城池,一截尘封的历史记忆,我头顶一缕慷慨的阳光,却依然迷迷糊糊的,写下这一切。在每一截城墙,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块石碑、瓦罐、陶土面前,我安静得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