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诺夫卡苹果
(俄)蒲宁
㈡
“安东诺夫卡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过一年。”安东诺夫卡大年,农村里的事就好办了,因为这年的庄稼也必定是大年……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
每当清晨,雄鸡还在报晓,没有烟囱的农舍开始冒出炊烟的时候,我就打开面对果园的窗户,园内凉气袭人,萦绕着淡紫色的薄雾,透过雾纱,可以望到旭日正在什么地方辉耀。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面吩咐赶快备马,一面跑到池塘边去洗脸。池塘边柳丝上纤细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光,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柳枝下的池水已变得清澈见底,冰凉砭骨,而且仿佛又稠又浓。池水于一瞬间就驱走了我夜来的倦怠,我洗好脸,直奔下房,去同雇工们共进早餐,吃的是滚烫的土豆、黑面包和一大块泛潮的盐巴。饭后,我穿过维谢尔基村去打猎的时候,身底下光滑的皮鞍子给予我莫大的快感。秋天这个时节有一连串本堂节日①,因此老百姓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人人心平气和,村子的面貌跟其他时节迥然不同。如果这年又是个丰收的年成,打麦场上麦粒堆得像座黄金的城市,而鹅群则每天早晨在河里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嘎嘎叫着,那么村里的日子就非常好过了。何况我们的维谢尔基村很久以来,还是从我老祖宗的时代起,就以“富庶”著称。维谢尔基村的老头子和老婆子寿命都很长,——这是村子富庶的第一个标志,他们白发苍苍,个儿又高又大,你常常能听到人们说:“嚄,你们瞧,阿加菲娅活过了第八十三个年头啦!”或者是下面这类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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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所在教区的教堂所特有的节日。
“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才死呀?你说不定快一百岁了吧?”
“老爷,您说什么?”
“我问你多大年纪了?”
“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老爷。”
“那么你还记得普拉顿•阿波尔洛内奇吗?”
“怎么记不得呢,老爷,——记得可清楚哩,活龙活现的。”
“瞧,那就得了。你少说也有一百岁啦。”
这个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头,温顺地、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像是在说:有啥办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许还会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①内吃了过多的大葱的话。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老伴。她整日价坐在门廊里的一条长板凳上,伛偻着腰,抖动着脑袋,不停地哮喘着,两只手抓住板凳——老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八成是在担心她那些私房,”农妇们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她那几只箱子里的确有不少“私房”。可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忧心冲忡地扬起眉毛,抖动着脑袋,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似乎在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老妇人身材挺大,整个样子给人以一种阴郁的感觉。她那条家织毛呢裙子——几乎还是上个世纪的,她那双麻鞋是专给死人穿的那种,她的脖子枯瘦、蜡黄,斜纹布的衬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哪怕就这样入殓也行。”门廊旁横着一块大石板,是她买来给自己筑墓用的,她连寿衣也买好了,那是套非常考究的寿衣,绣有天使、十字架,衣边上还印满了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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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俄历六月底。
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一色的瓦房,还是在他们祖先手里盖的。而那些富有的庄户人家,像萨维利耶家、伊格纳特家、德隆家,则有两三幢瓦房连接在一起,因为那时在维谢尔基村还不兴分家。像这样的庄户人家都养蜂,都喂有铁灰色的比曲格牝马①,并以此而自豪,田庄全都整治得井井有条。打麦场旁边,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还记得,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顺着村子按辔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睡觉,逢到节日,天一亮就起身,在村里传来的教堂深沉悠扬的钟声下,到水桶旁去洗净身子,然后穿上干净的麻布衬衫、干净的麻布裤子和打着铁掌的结实的皮靴。除此之外,我想如果还能有一个健壮、美丽的妻子,穿着过节的漂亮衣裳,和你双双乘着车去望弥撒,过后又一起到蓄着大胡子的老丈人那儿去吃午饭,午饭是盛在木盘里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精白面包、蜂蜜、家酿啤酒,——如果能过这样的生活,人生还有什么他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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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拉重车的大马。
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样都克勤克俭,同样都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的乡居生活。比方说,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的地方。往往当我骑马到达这个庄园的时候,天已大亮。牵着一大群猎犬,只能慢慢地撵着马走。再说又何必着急呢,——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旷神恰啊!地势平坦,远方的景物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朝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大车辗得磁磁实实的道路好似浇了一层油,亮晶晶的,就跟钢轨一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冬麦的禾苗,娇嫩、茁壮、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烂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
农奴制我虽然未曾经历、未曾见到,但是,我至今还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对这种制度却有过体味。我刚一策马奔进院子,就立刻感觉到在这座庄园内农奴制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未见衰微。庄园并不大,但古朴而坚固,由百年的白桦和古藤四面环拱。院内有许多房屋,虽都不是什么高堂广厦,却十分实用,全都是用柞树的原木拼成墙壁,拼得密不透风,像浇注的一样,屋顶则一色铺着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别大,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长,那是已经发黑了的下房。家奴①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②——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以及一个模样活像堂吉诃德,老得东倒西歪的不再当差的厨师——终日从这幢房子里向外张望。当你驰入院子时,他们就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你深深地鞠躬。而白发苍苍的马夫则从马车棚里走出来牵马,他还在车棚门口就把帽子摘掉,光着脑袋穿过整个院子。当年他是姑母出行时专门骑在为首的辕马上当御者的,现在则替姑母驾车,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给姑母乘运货的小型马车,夏天给她乘包铁皮的结实的大车,就像神父外出时乘坐的那种。姑母家的果园由于常年不加照管,由于栖有许多夜莺、斑鸠,由于其出产的苹果而出了名,而姑母的宅第则由于其屋顶而出了名。她的宅第是庄园的主屋,座落在果园旁边,被菩提树的枝桠环抱着。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在这双眼睛的两旁是两行古色古香的、带圆柱的、宽敞的门廓,门廓的山墙上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而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能够在绿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这个安乐窝内作客,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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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在地主家里当仆人的农奴。
②美国小说家库柏的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写美国印第安人的莫希干族衰亡的故事,后来这个书名成为一句成语,用来比喻某种人物的残余。
一走进宅第,首先扑鼻而来的是苹果的香味,然后才是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枯了的菩提树花的气味,这些花还是六月份就搁在窗台上的了……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是姑母出来了。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结实硬朗。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她马上就同你无休无止地缅怀起往事,谈论起产业的继承问题来,一边立刻摆出吃食来款待客人:先端出来的是梨子和安东诺夫卡、“白夫人”、波罗文卡、“丰产”等各类品种的苹果,然后是丰盛得令人张口结舌的午餐:粉红色的火腿拼青豆、八宝鸡、火鸡、各色醋渍菜和红克瓦斯①,——克瓦斯味道浓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园的窗户都打了开来,吹进了阵阵凉爽的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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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的清凉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