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关中
◎ 马林帆
一
关中,我的
先秦散文一样精严、
大唐诗歌一样辉煌、
凤酒一样醇绵、
板胡一样粗犷的
热土啊!
从金箔般颤动的
童谣的音韵里,
我就认识你了!
你是郑国渠、李仪祉;
你是泾阳的塔,
咸阳原上的“冢疙瘩”;
是一角锅盔馍的雪白,
一碟野蒜的鲜辣;
是花裹肚上爬着的
小螃蟹的活泼;
是朦胧月色中
使人站酸双腿的灯影戏;
是五升荞麦换来的童养媳
眼圈上的青晕……
我的亮得照见人影的小镰刀,
我的割完过我童年的小镰刀,
也未能割到过它的边沿的关中啊,
那时,是世界最大的地方!
关中,心地象土地一样宽厚的妈妈,
会毫不犹豫地
将仅剩的一口馍,掰一半儿,
放进从黄河那边就伸着走来的
一只只裂着血口子的手中……
我的关中啊,也哭过、喊过、笑过!
当胡宗南的马蹄,
踩上它瘦弱的胸脯;
当第一条火焰般燃烧的标语,
刷上它赭黄的土墙……
当我怀中终于揣上了一本
经过修订的中国地图,
并用发颤的手指,
一遍遍抚摩着
江南的丰腴,草原的浩瀚……
同时,也抚摩着我的关中,
抚摩着绝非地理学家出于吝啬,
才给的那么一点色彩的枯淡……
于是,骄傲的失望和失望的骄傲,
便呼啦啦推开我青春的眼帘!
于是,踩着泾河递过的一块蹬石,
我开始踏上一个陌生而又神奇的空间……
可是,关中啊,仍这样
紧紧地、紧紧地把我厮缠!
在远方,一个寂寞难捱的日子,
一句乡音,给过我足够消受三天的喜欢;
在大米饭称雄餐桌的地方,
一碗面条,被我发疯地推为食品之冠!
还有那土、那水、那山,
都成为加上我心灵的
一颗颗催归的砝码,
一次次磨人的眷恋……
关中啊,热土!
爱上你,十分容易,
自我生命的第一声呼喊;
认识你,这么艰难,
泪水总在模糊我的视线!
要爱你,认识你,
还得不断去结识
祖国的
大地和蓝天!
二
时间的脉管里,
淌来的昨天,
是血,是乳,是汗,
是一声庄严的浩叹!
不止一次了
我曾面对秦俑坑,
面对
一个死去的世纪,
一群复活的祖先!
那铁甲的千年冰冷,
未能冻结的身躯,
至今仍在辐射灼人的火焰;
那额头、颧骨,斧劈般留下的
刚毅的楞线;
比棉芯灯更亮的双眸中,
满贮的
坚韧、耿介、犷悍——
我们民族的力量和威严!
是的,这就是我的祖先!
是用尖底陶瓶盛来的智慧,
浇铸出青铜巨人的祖先!
是用秦砖汉瓦的厚重,
筑砌起东方鼎盛的祖先!
是在蝗虫般扑来的灾祸中,
不曾停止抗争、耕耘的祖先!
是用头颅顶着这片热土,
交到我们怀中的祖先!
是既留下铜车马、线装书,
又留下小脚和辫子的祖先啊!
此刻,那位
在阳光下播种责任田的,
用汽锤锻打志气的,
在铁皮售货亭下拥抱生活的,
在光洁的图纸上设计未来的,
还有我,一个普通农民的后裔,
都有着从他们那儿接来的基因……
我自豪,
在他们立足的热土中,
深深扎着我的根!
哦,祖父的祖父的祖父,
父兄的父兄的父兄……
何必惊诧,我的
涤纶中山装的轻松呢?
如同象形文字的精灵,
从绳环的纽结中挣出,
或如朗爽的茅棚,
自穴居的窒闷里诞生,
几千年的
崛起、裂变、倾覆,
图腾、立说、争鸣……
刀、兵、水、火,
雨、雪、霜、风……
不都为了脱去
树叶裙、黄龙袍,
脱去袈裟、百纳衣,
以及一切
甲胄的沉重……
啊,不止一次了,
面对
这脊梁的不屈,
这热土的永恒,
我默默地,默默地捧起
一份力的馈赠,
一脉太阳的热能!
三
哦,关中,热土!
当你不在耽恋于
地上地下的
原本属于遥远的恢宏;
那么,你的黄土的浑厚,
难道仅仅为了满足一副
容易满足的胃口,
填塞被热炕烤得
开始枯燥的梦境?
我的关中啊,
绝不就是一条
一旦塞饱肚子,
便蛰眠地下,
不思涌动,舒心地
打起呼噜的青虫!
当思绪的
闹嚷嚷的鸽群
驮着远方的阳光和色彩,
又一次被我招回……
我急切地、急切地注视着
脚下这块散发着
母亲襟怀的温热和乳香的土地,
注视黄牛在执着的鼻息声中,
拖起过无数个黎明的土地!
隐隐地,我听到了
从贴着鸡雏的窗棂里挤出的,
从水淋淋的河床中溢出的,
从沉缓的马拉车上摇落的,
属于父亲、哥哥、嫂嫂的
热切而又使我惊异的声音……
关中,我的爬厌了土墙的
桃杏花絮的胭脂,
早就渴盼涂染
淡青的楼层;
我的连砍倒的树身,
也会贴着扎根抽枝的土地,
如今正在呼唤科学的针管,
将强力的营养输送;
哥哥的
那被春风撩拨得
不再呆滞的眼瞳里,
此刻迅速映现着
属于自己的
数控机床的憧憬;
曾用使人困倦的唠叨,
在我心上写过一部
五味俱全的村史的父亲,
而今的向往,忽然长了翅膀,
飞出了潼关,翻越了秦岭……
做惯酸汤面的大嫂,
现时正在参照一本
《中国菜谱大全》
滋啦啦,煎起一尾
刚从屋后捞出的鲜鱼……
关中,我的
生长过粮食和饥馑、
生长过诗篇和刀剑、
生长过骄傲和重负、
生长过忍耐和不满的
热土啊!
你其实是这样一块
托在祖国掌心的
神奇的魔方
一个在飞速旋转变革中,
渐渐绽露笑容的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