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 荠
舟自横
初见“荸荠”二字,是在我读小学时的《自然》课本上,字上有图:如象棋子那般的圆而扁,顶上尖尖的芽有点像鸟雀的嘴,通身赤褐色,有几圈细黑的纬线。这东西我们太熟悉了,我不禁向同桌惊呼:“原来荠子在书上叫荸荠哩!”
天最冷的时候也是荠子最甜的时候,我们拎着篮子,兴高采烈地跟在拿锹的大人身后,一下田,先是在已经枯黄萎匍的荠子秸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然后看大人用锹先切一个方块,再一锹掀过来,我们就伸手在那冰冷的泥土里捡荠子。小手冻得通红,哈都不哈一下,每一锹捡完,都要仰着脸汇报一下这一锹捡了多少多少。大半篮子时,大人就拎到田边小塘里洗了,我们哪能等得及,先洗几个大的解馋再说,咔嚓一口咬掉顶芽,再咔嚓一口咬掉屁股(下面的脐),大人在喊“要啃皮”,就胡乱地啃几圈往嘴里一塞,那个甜啊!大快朵颐的同时,哪顾得上嘴边溢下的荠子汁把胸前滴得斑斑点点的白。篮子里的洗好后,一路吃回家,再端个小板凳,坐在篮子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痛痛快快地大吃。吃得再多,大人也不说什么,只要肚子能装得下。因为这东西吃得多,不仅不会腹胀,还有清热泻火、利尿通便、消食除胀等诸多功效。
到第二年春耕时候,荠子田早已全“翻身”了,田里也上了水,但还有不少捡落下的荠子钻出芽来向我们召唤,我们脱下鞋子,卷起裤管,管他什么春寒,小脚丫子钻呀拱呀,拱出一个个遗漏的欢悦。
荠子在家乡大面积地种植,是在八十年代末南陵县的龙头乡镇企业九连罐头厂兴办以后。罐头厂的荠子罐头是要出口的,销路好收购价格也就较高,那些年种荠子比种水稻在经济上要更划算。我家每年栽一亩田左右,不算少,但根本算不上最多。罐头厂在收购上有专人严格地把关,破损的当然不要,皮削得不好也影响价格。于是,用锹挖不行了,因为锹不长眼,许多大荠子是要被挖碎的。荠子田里打滚翻跟头也不再可能,因为田里要关水使土变软以便于用手扒。寒冬腊月,父母下田(孩子们也失去了捡荠子的快乐)先把水放掉,然后用锹把上面一层连着荠秸、结着薄冰的土削掉,露出下面的黑土,十指一插,往后一扒,再在那黑里捏出那红。一季荠子扒下来,好多人的手都皴裂了,这荠子啊,一与挣钱挂上钩,便多出了这许多艰辛。
扒出来并没了事,洗干净了还要削。吃过晚饭,一家人便开始围着几个稻箩水桶削荠子了。刀是用旧锯齿刀(原本是割稻用的)磨成的,先把芽和脐削平,再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捏住,食指推着它转动,右手同时飞快地挥刀。削荠子讲究速度和分寸,削浅了会有黄渍,削深了会削去不少白肉,而且用力不匀,就会凹凸不平不光滑。大家都是在练了多少日才有了速度和分寸。荠子多,削到半夜是常有的事,冬夜的清冷可想而知。不过也有一些人家荠子种得少,就给种得多的人家帮忙。来我家帮忙的少男少女总是很多,因为父母平日里的随和,还因为父亲动听的故事。父亲的故事极多,有神仙志怪的,有斗智斗勇的,还有一些插科打诨的,说得也还娓娓,一边削荠子,一边听故事,不知不觉间夜就深了,荠子也就削完了。这样的夜晚,荠子又带给我们许多快乐,大家削着,吃着,笑着。
如今,罐头厂不再生产荸荠罐头了。但家乡人还是栽荠子,一二分田,给自家孩子吃。每个冬天,都带孩子回老家挖荠子,随便拿个什么刀,都能把荠子削得飞转,在孩子羡慕的眼神里把那白生生的荠子往他小嘴里一塞,又是一样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