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1989年,导演黄蜀芹将要拍摄《围城》电视剧,这段每集片头的著名旁白实际出自杨绛先生之手,后被无数人时常引用。
婚姻真的是围城吗?
传说“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会有两百次离婚的念头和五十次掐死对方的想法。”
如果说未婚者都千方百计地许诺一生,已婚者则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那为什么有的夫妻看起来是特例?或者说,为什么有些人的婚姻似乎不是“围城”?
比如,钱钟书和杨绛二位先生?

《围城》里,唐晓芙可谓女神。她“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
对于“围城”的理解,可以参照杨绛先生的说法:“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方鸿渐和唐晓芙)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
唐晓芙容不下方鸿渐的过去“太丰富”,她是感情的完美主义者;方鸿渐的性子里有迂执气,不谙世事又玩世不恭。这两人若真结为连理,各自心里既早已埋下疙瘩,想来也难有善果。
再美好的唐晓芙,也难免变成孙柔嘉的。
爱情的高潮必然伴随低潮,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吃饱了便不会勉强自己一样。
故事总是相似的:开始时保持距离,却不断试图拉近;后来因为某种莫名的感觉而情投意合,焦急地期盼、渴求那个人;直到感觉变淡,热情消退,态度转向敷衍欺瞒、冷淡默然;最后相忘江湖,这份情感被灰尘掩埋心底,盼望下一份情感突如其来。
之前跟女友同看《爱乐之城》,观毕她总结说,其实爱侣分离,无非因为“你怎么变成这样”或“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
《消失的爱人》的故事更极端,初见时各自把最好的那面展示给对方,日久见人心后,美丽的面具揭去,露出互相戕害的冰冷阴谋,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早已化作以血洗血的复仇与折磨。
“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控制,这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婚姻。”
一句话,便点出了围城的要义。
仿佛能看到一个名曰“婚姻”的凶神恶煞,将已婚者五花大绑,手持刀斧凑到近旁,邪魅一笑道:“你把我这围城当什么地方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把你的身家性命、年华青春全部押上,便休怪洒家无情。”
王子和公主,永远只能在童话里幸福。沾染了人间烟火,谁都难得独善其身。钱钟书和杨绛的婚姻,也不过如是。
两人初识,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他们结合时,“门不当,户不对”;后来赴英法游学,杨绛“笔杆摇得,锅铲握得”,“钟书痴人痴福”;日寇侵华时,“我们夫妇在钱家同甘苦、共患难”;爱女钱瑗去世时,杨绛附钱钟书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
不幸的婚姻各有不幸,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
钱杨一样会经历磨难考验,然而却能如此相扶相持,白首不相离,这婚姻到底没有沦为庸常,以破裂分离、同床异梦收场。
如此看来,他们的婚姻究竟还是有些不同的。


《围城》里,有苏文纨的一首小诗: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这诗是“钟书央我(杨绛)翻译的”,还“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
诗人辛笛说钱钟书有“誉妻癖”,学贯中西的清华狂才子夸起老婆来,上来便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这样的最高评价,还在《人·兽·鬼》的样书上写下这句情话:“赠予杨季康(杨绛本名),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婚姻应当“势均力敌”。
胡河清曾赞叹:“钱钟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钟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
如此看来,两人俱是旗鼓相当的名剑。
1942年,杨绛创作话剧《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后来,她的几部剧作接连上演,所署笔名“杨绛”也就此叫开。1945年,夏衍看了杨绛的剧作,赞道:“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要捧杨绛!”
成名比丈夫早,风头自然盖过丈夫。钱钟书在文化圈里被人介绍为“杨绛的丈夫”——这样的境况,直到《围城》问世才得改观。
杨绛写道:“但我把钱钟书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价值。我赖以成名的几出喜剧,能够和《围城》比吗?”
为了这部小说,婚前娇小姐的杨绛甘做“灶下婢”,全力辅佐夫君创作。她说:“为什么?因为爱,出于对丈夫的爱。我爱丈夫,胜过自己。我了解钱钟书的价值,我愿为他研究著述志业的成功,为充分发挥他的潜力、创造力而牺牲自己。这种爱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觉的相互支持。”
出身门不当户不对没什么,灵魂门当户对就够了。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婚姻里,他们除了生活上相濡以沫,更有着精神上的相知相契。
“我以为,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该是能做得伴侣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侣。门当户对及其他,并不重要。”
有一次,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的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她把这段话念给钱钟书听,钱当即表示:“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看来,深爱一人,她便成了你的围城。从此,海角天涯,千山万水,一切都有了终点。你在我心里,我在你心里。我们关上门又扭上锁,永远,不必分离。
“非你不娶。”
“非你莫嫁。”
你是我的围城吗?


其实“围城”的说法,常令我联想到《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体制化”。稍加套用便是:这围城很有趣——刚入城时,你痛恨周围的高墙;到后来,你习惯其中;最终,你不得不赖以为生。
于是肖申克中的犯人,大多呈现几种状态:有的毫无理智地哭喊抵抗,有的自暴自弃自怨自艾,有的想逃狱却心有余力不足,有的认定无望但并未沉沦,有的则乐在其中有声有色。
还有的强如安迪,忍辱负重筹谋多年,最终重获自由,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赢家。假设肖申克是婚姻的监狱,那么安迪应当属于那种净身出户后,反而更上一层楼的人——此乃特例,略过不表。
婚姻这座围城,你既身在其中,可怨怼可愤懑可憎恶,也可喜爱可享受可倾心。
以怎样的态度相待,全凭一心说话。
电视剧《金婚》最后,满头银白的佟志和文丽相互搀扶,走在漫天风雪中。“什么是爱情?年轻人讲爱情是没有用的。时间长了,就看出来了。爱情就是相守,一起经历风雨,两颗树在一起时间长了,还会缠绕在一起,更何况人呢?”
婚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它是男人和女人也许要用一生时间,不断融合分离、从亲热新鲜到疲劳平淡,既坚固强韧又脆弱不堪,连绵不绝的战争与和平。
就像《革命之路》,假如泰坦尼克号上没有淹死的杰克与露丝终于喜结连理,但现实就是这么残忍,多年后啤酒肚和后退的发际线取代了当年的英俊潇洒,皱纹攀上眼角赘肉赶走苗条。
生活的重压穷追猛打下,爱情也早已丧失新鲜与活力。最终幻想破灭,放弃追求,才子佳人的外表和内心已然被岁月无情改换,结局注定是支离破碎的悲剧。
既为夫妻,便入围城。两口子若怨天尤人,坐视不理,这座城便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常有风雨乘隙而入,壁上遍结蛛网积满尘埃;相反,如果坦诚相待,真心热爱,刮风起雨时添砖加瓦,地动山摇时鼎力相持,如此,围城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城中暖意常在,喜乐平安。
婚姻确实是围城,但身在围城,不一定就意味着不幸,意味着注定破碎分离。
好事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婚姻也是如此。在合适的时间地点,遇到一个最合适的人。结婚之后,不因对方暴露的缺点和不完美而憎恶嫌弃,不因柴米油盐繁琐日常而疲倦厌烦。
换句话说,有了对的人,还要有对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