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沉默抵达岸边
我一辈子都在看海。
今天仍在看。
我想看见只要我远望就不见踪迹的一切,
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天空被甩在云端,又掉下,
像块玻璃,碎在海上,发着幽蓝的光,
并触动地平线起伏
并催动海水涌上海岸,
除了这熟知的,有象征意义的景象
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我理解的命运之内
除了命运,我什么都不会看见。
我从书桌上把写过诗句和真理的纸
搓成一团扔在地上,之后
驶离海岸的船,就从地平线消失了。
海面除了风,不会再有什么
除了我,不会有人再等待什么。
大海捏着我的脉,像个平静的医生。
海面,朝我呈现我中年以后布满褶皱的表情。
我感到孤独,仅限于感到孤独。
我不能做什么,只要我对孤独还抱有敬畏。
我的孤独来自一切平静
来自平静中万物给予我的相反启示:
我来到水边,听到的永远是比大海巨大的静谧
而不是波涛的轰响;
我在人群中看见的只是我,和不同的我
不是其他人;
我明明被阳光照耀
在身影下总感受黑暗的来临;
我从不相信上帝,心里没有佛主
却说着和它们一样的道理,甚至比它们有道理。
我习惯这样
生来如此。
但今天,在等待下一个日子的时候
(不等日子,会等什么?)
我变得不安。
我沿着海岸线
一直没有走到尽头。像我这一生。
我猜测的,一直在猜,
我不解的,一直不解下去,
我希望的,一直希望着,
我痛苦的,一直保持痛苦。
我拿什么面对明天?
如果我有什么。
我用什么姿态呼应心里长出的草,和万般念头?
如果我有姿态。
从任何理性的角度看我
或者,从过往50年的角度看我,
从我朝着大海正在摇摆的背影看我,
我和我挂在晾衣杆上的旧衣服
没有区别,
有可能,我只是一粒缝错位置的扣子,
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不止错一个扣眼。
现在,海风毫无顾忌地吹向了我,
从地平线以外,带着未知和深渊的神秘
吹向我,
像个斗篷掩面的人在和我说话。
它身份不明,言辞晦涩,但响亮,
不管我愿不愿意,是否接受,
它穿过我身体
穿过我这年纪该有不该有的缝隙,和漏洞
而占据了我。
满满地占据我,像吹得鼓胀的我的衣服,
空无地占据我,像鼓胀的衣服里没有我。
我是个只剩下身份和墓穴的法老
被拿走灵魂和语言
又被塞进千百种木乃伊的。
我找不到自己。
我不能说。
身体中,除了风在呼啸没有一点声音,
除了血流到心脏像一条河到达入海口时那么浑浊
没有其他响动。
我是我骨骼上正在长出
正在扩散的肿块,
和这片大陆之于大海一样。
我的思想,或者理想,或者伟大的计划
都曾经浮现在海上
像一叶舟
在辽阔和蝴蝶效应中生灭,
我的清醒和我衰退的意志则互相撕扯。
每一次,看见海水被桅杆和鱼鳍划开,又旋即重逢
我内心就有同样的悲伤。
我该喊叫?
像精神病者在房间对着铁门合法地喊叫?
还是继续缄默?
做一个不是来旁观的旁观者?
我该像那排棕榈整个下午原地摇晃?
隐忍地摇晃?
还是成为信徒接受因果?
(我又信什么?不信什么?)
如果我的内部空无到只剩下年龄,
我是否要像沙滩上戏水的孩子
不穿衣服,不理成人廉耻,不必理解生活?
要不做个失败者吧,喝碗酒,胸中全是大海?
我不能回答,不能——
海水漫过脚踝的时候
海鸟飞起来,我只能后退。
我能后退(退到哪里?),说明我还存在
还有几口气憋在尘世,尚未吐露,
我离死亡还差死去的距离,
离尊严和自由越来越近?
哦,这些有争议,有歧义,有情绪的词,
只作为诗歌用剩的修辞,锁进我嘴里。
我的嘴巴比人间破旧。
我的嘴巴是我醒来后的墓室。
我在那里孵化的海鸟
曾经飞越千山万水的语言
那些独饮洋流,比海沟更深的梦
那些爱和不爱,恨和不恨
没有人看见,不会有人听到,
像我在所有日子,也看不见他们,听不到他们——
尽管我混迹于他们,
尽管我错过很多,从未错过他们,
尽管我穿着衣服,扣好扣子,始终不像他们,
尽管我来自他们,最终还要死于他们。
我要吸口烟,坐下,
坐在一公里外的堤坝上,
靠着这张潮湿但从不留波涛的脸,
在生来具有的位置,把肺里的空气吐干净,像条鱼
忘记一切,忘记真理,情感,忘记理想
特别是要忘记人类,
如果能忘记。
我想成为鱼,让灵魂深潜至黑暗底部,
如果黑暗仅仅是黑。
不,黑暗不仅仅是黑,
黑暗才是万物的自然和本来面目,
没有一个词,没有一本书,没有一个人的人生
能装下黑暗的全部,没有
就连光亮,也是黑暗给人类留下的余地。
像夜空中的星星。
像海滩上的篝火。
像早晨,我思考一夜的黑暗后推开窗户。
但每一天,我从海水里取出镜子
只折射出浩瀚的寂寥,
在光明的,蓝色的距离中
只找到更远而不达的位置。
我是多么的妄想,渺小,软弱,
我只能在妄想,渺小,软弱的地方——
比如,我额头的深纹
那些像废弃的战壕的地方
——藏下想象,欲望,和来不及处理的表情,
我停止它们,开始它们,挖掘它们,修饰它们,
当弹片一样的光阴飞过头顶后,
我必将心怀侥幸地张望这个世界
张望我。
我的诗句有节制地排列,像支部队
为我在纸上写下的全部退路,鸣枪致意。
(今天,从异域移植到海滩的郁金香全部盛开了,
今天,在花丛度过的人都去到花瓣对岸,
今天,我听到婴儿的哭声,当亲人远渡时,
今天,婴儿眼中第一次闪现了人类的漩涡,
今天,在欢愉中没有人留意这个景象,
今天,不会有人相信月亮是泪水洗白的落日,
今天,落日是我通向命运的唯一缺口,
今天,为什么是今天?)
傍晚时分,潮水退去,人潮接踵而来。
我的世界灯火越来越亮。
一场狂欢就要在海上,在岸上
在人们靠得很近,但从不相邻的内心开始。
漆黑是最好的背景。
我站在漆黑和灯火之间,看着彼此。
在海滩,我找到一只贝壳,
它死了很久,它很漂亮,
它体内空空,足够我逗留或躲藏,
我在硬壳下,用沙粒装填了胸怀
用图腾一样的螺纹服从一次命运的循环。
他们踩碎我的时候,刚好,
海水的沉默抵达岸边。
东玶2011,2017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