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溪水穿过的农家》作者:石国䘵

小说《溪水穿过的农家》作者:石国䘵

2020-06-23    18'41''

主播: 大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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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风儿凉丝丝的,稻香从山谷间田野上弥散。一缕细流从草丛间露出,又钻进石板桥下,从另一条小沟缓缓地滑走。小沟那头是片田野,田野边是条小河。不远处有几丘稻田,一户农家正在开镰收割秋稻。   打谷的后生叫牛儿,三十多岁不高不矮,肌肉结实,一双大手紧扼着一大束沉甸甸的稻把,粗胳膊一上一下,使劲在禾斛板上拍打稻穗,一抖,金粒般的谷子纷纷散落在禾斛里。另一边割稻谷的是个清秀的农妇,牛儿的媳妇,叫兰儿。她弯下柔软的腰肢,割下稻把一小堆一小堆,一排排铺着,远远望去宛如一条条长长的甬道。在田埂上忙乎的是儿子狗儿,六岁,正在寻蚱蜢,捉进玻璃瓶子。   兰儿割了一会儿直起腰,远看扑打稻穗的丈夫,微笑着想,男人啊,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半个下午打了满满一担,也不知疲倦。瞧那胳膊劲儿,沉甸甸的稻子握在手中,高高举起,咚地一声砸下去,多有气势!    小河泛起粼粼的波光,隐约听到石堰下哗啦啦的水声。小河流下去蜿蜒盘旋,一直流到山外。二十里外的河畔有她的娘家,房屋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她在那生活了十八年。十八岁那年,从西边山里来了个男人相亲,一打照面,就感觉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她永远记得男人买了一大包糕点,用报纸包着,外面贴了块红纸。她收下了糕点,依当地习俗,收下也就暗示同意了这门亲事。端午节,相亲的男人又来了,送来了衣物袜子、还有块碧绿的香皂。他要接她去他家过节。她也记得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男人踩得飞快,上坡都不让她下来。在村南的山坡下,小河涨水了,淹没了小石桥。男人挽起裤脚,说“来,我抱你过去!”她当时吓得全身发软,面颊一阵阵燥热。男人却一把抱起她,笑道:“怕什么,腊月就娶你回家,再说,这里又没有人看见。”想想也是,她于是双臂挽住男人的脖子,顺从地依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沉稳地涉水过河,仿佛捧呵着一株莲花似的抱着她。她羞涩地闭上眼睛,听到哗啦哗啦涉水的声音,一步,一步,她闻到男人的汗味,隔着衬衫感觉到男人的心跳,直到过了小河,男人放下了她,她才敢睁开眼睛。就在这年腊月,相亲的男人把她娶走,她成了他的妻子。过了一年,她给他生了个女儿,又过了两年,她给他生了个儿子。女儿水灵灵的细皮嫩肉,像她;儿子虎头虎脑的浓眉大眼,像他。一儿一女一对花,让邻里姐嫂羡慕得不得了,都夸她会生孩子。   “兰儿,想什么呢?”丈夫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扭头,不知不觉,禾斛已经拖到了她的身后。   “没想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结婚十多年了,还忘不了当初的情景?她赶紧又弯下身子割起稻子。   牛儿用簸箕盛起打下的谷粒,装进箩筐。女人啊,心事就是多,莫名其妙地发呆,莫名其妙地笑。好媳妇啊,他想。记得刚娶进门时,村里人都夸他有福气。妻子长得好,贤惠,聪明,会当家处世,在家里老人喜欢,在外邻里夸奖,还生了一儿一女。有儿子就有人接香火,有了女儿就有女婿送寿匾,这不就全了吗?齐全了就好,种田人家知足。    又是满满一担谷子,牛儿挑上田埂。四箩筐谷子一字排开,金灿灿的。今年风调雨顺,又没有害虫。几丘田处在入水口,雨水季节,山上腐烂的树叶化作油油的肥水淌进田里。田里用不着撒化肥,禾苗一栽下,原本黄黄的、细细的、矮矮的,过不了几天,翠绿了,粗壮了,长高了。土肥水美,庄稼望风见长。加上手脚勤快,除稗草,起水沟,撒红花,割稻谷,土地爷不哄勤快人,汗珠落下,米谷长出。这两年村里后生崽喜欢往外面跑,挣钱买米吃,种田人扔了田地,哪也算种田人?买来的米有什么好,化肥、农药催出来的。自家产的米,雪白圆滚,粒粒似珍珠,做出米饭,分外香糍。今天割完了籼谷,明天就收糯谷。每年都要种两三担糯谷,种田人家,糯米是不能缺少,下粬酿酒,辗粉蒸糕,炒米做糖,打麻糍,包粽子,揉汤圆,哪样离得了糯米?腊月底糯米酒开坛,蒸年糕开罇,满屋子喷香;糯米酒腌腊肉,浸腊鱼,咸津津,香喷喷,谷雨栽禾时开坛取出来,可下饭哪! “狗儿,莫跑远了!”妻子的呼唤打断了丈夫的沉思。只剩下一垄稻谷没有割完,妻子的手脚多麻利呀,自己得快早打完谷穗,回家还要扇谷子呢。   狗儿闻声过来。两个玻璃瓶子装满了蚱蜢。他捉蚱蜢回家喂小鸭鸭,小鸭鸭可喜欢吃蚱蜢哩!妈妈说,小鸭鸭长大了,卖了钱,给他买两只小白兔,到了明年,就送他去外婆村子读书。那个学校,姐姐带他去过,老师同学一点也不凶,还给他吃棒棒糖,让他挤在姐姐的位子上学唱歌。老师弹琴,叮叮咚咚真好听。同学使劲唱歌,比谁的声音更大。见姐姐写字画画,他也很想,可是姐姐不给他笔。“上了学,就有笔了”。爸爸说,长大了他还要去读最大最大的学校,到北京去,坐火车去,坐飞机去。去北京小鸭鸭怎么办?小鸭鸭也一起坐火车、飞机吗?   狗儿举起装满蚱蜢的玻璃瓶,歪着头问妈妈:“小鸭鸭的夜饭,多不多?”   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多呀!崽啊,我们回家。”她回头望了一眼,丈夫正在拍打最后两垄稻谷。兰儿拾起镰刀、茶壶、毛巾,又到田头边摘了一大把落秋的扁豆,放进竹篮,说“我先回去了。”   回到家,兰儿见婆婆拖着晒谷耙,在一堆堆拢谷子。女儿秀儿留在家里看晒场、赶鸡,正跑来跑去帮奶奶收谷,见妈妈回来,说“妈,母鸡又生蛋了,三个!”   兰儿到柴屋的大缸里端了一簸箕半胀谷,到厨房后嘀嘀唤了几声,立即从柴杆堆里、枣树下、草丛里,钻出大大小小的鸡,争先恐后飞跑过来。一把把撒谷,鸡比赛啄谷子,脖子一伸一缩,脖子上油亮亮的羽毛一闪一闪。    狗儿招呼姐姐,姐弟俩就往后园走。后园用竹篱笆围着,靠着山溪开了扇竹门。后山的泉水叮叮咚咚,流到这里绕个弯,浅浅的宛如个月牙儿。水清澈见底,底下全是光溜溜的石子。下游一点用青石堆了个小水坝,于是便成了个小池塘了,篱笆门下铺了三四块青石板,家里洗菜、洗衣、漂年糕都在这里。一进后园,大猎狗跑了过来,围着小主人撒欢,呜呜地,似乎怨小主人没带它出去。狗儿和秀儿蹲在溪边,水里的小鸭鸭一摆一摆地游过来,张开嫩黄的小嘴唧唧地叫着。打开瓶塞,蚱蜢跳出来,小鸭子便扑着争抢。狗儿用小木棍掏得快,鸭儿吃得快,有的等不及,小嘴都伸到瓶口边上。一会儿瓶子就空了,鸭子依旧围着狗儿唧唧地叫。秀儿打开了第二瓶,小鸭子争抢得更欢——扑腾扑腾,小池塘激起浪花。   第二瓶也空了,小鸭子围在姐弟俩脚底下唧唧叫。狗儿举起瓶子,说“没了没了,看见了吗?没了,明天再去捉。”   喂了鸡的兰儿,又到后面菜园里掐了一把香葱,进了厨房忙碌。婆婆煮熟了粥,炒好了陪饭。兰儿要煎几个鸡蛋给家人下饭,还得炒个豆豉扁豆,这是公爹最喜欢的家常菜。   做好菜,又塞一束干柴进灶,她得多烧点热水。灶膛里的火焰尾巴冒出来,映得兰儿的脸红通通的。柴烟上飘,烤着挂吊在灶头上的熏肉,吱吱地响。这腊肉没舍得吃,留着待客,供上户的篾匠师傅。家里喝的都是山泉,把竹子剖开,打通竹节,一段一段连接,从后山悬崖下的潭口把泉水引过来,直接流到锅里,流到灶台的瓦罐里。不用时,把竹子移向墙边的陶罐,水便流进屋外的水沟。   招呼狗儿洗澡。狗儿躺着大木盆,享受地仰看飘过的云彩。秀儿在房里洗脚,用高脚木盆子。奶奶说,女孩子洗脚要避人,在房里洗,知羞。奶奶收了衣服折叠好,坐院子里剁南瓜。收了百十个南瓜,做酱南瓜,吃不了,每天剁上一个,杂上红薯、碎米,喂猪。   丈夫回来时,公爹从西山回来。他挑了满满一担红薯,咚咚地倒在厢房的搁板上。红薯这东西好伺候,除草、松土、翻藤,一个连一个长,落秋了,一锄掘开土坝,扯出一大串。几块山地,年年收获十几担,吃不了磨薯粉,剁了喂猪。猪喜欢吃,吃了长膘。   公爹放下扁担,到院里帮忙扇谷。风车咕噜咕噜响,沉甸甸的谷子哗哗流进箩筐,瘪谷飞得老远。父子俩一个倒谷上斗,一个扇风车,扇净了挑进屋,再晒几天,就可以上楼进仓进桶了。太平年岁,楼上满满地藏了三十担谷子,种田人有了粮食日子就安稳。   杂事儿忙完了。兰儿在晒场上泼上水,清除热气,放上一张小饭桌,一家六口围坐着吃晚饭。除了煎蛋、炒扁豆,还有四个小碟儿:金黄色的酱南瓜、白色的酱柚皮、切成薄片的咸豆干,以及伴有姜丝蒜末的鲜红的腌辣椒。兰儿一碗碗盛粥,给婆婆,给孩子,给自己,就着可口的小菜,呼啦呼啦喝着,一股舒服劲散发开来。牛儿陪父亲喝酒,谷酒,挑谷子到村前酒坊酿的,藏在陶坛里。忙时累了,喝点解乏;种田人劳碌命,闲了心里不得劲,得喝点解闷。喝了酒,兰儿已经盛了饭来,公爹丈夫各一碗,这是祖传的家风。饭香、菜香、酒香,香气袅袅地飘在晒场上空。   饭后,奶奶把谷壳、野艾堆放起来,捎上一把樟木屑,点燃,在院子中间慢慢地燃着。大屋的堂前也放了一个烘桶钵,也慢慢焚着,青烟弥漫了屋子,野艾与樟木的香气将蚊虫驱得老远。秀儿写作业,伏在小桌前一笔一划;狗儿累了,躺在竹床上睡熟了。   兰儿陪着婆婆一针一线纳鞋履,已经是秋天了,布鞋棉鞋得提早准备,寒冬腊月,功夫忙,手脚冻得也不利索。牛儿和他爹坐在门边说话,他爹坐在大竹椅上抽着旱烟,身子仰靠,似乎让酸疼的腰背舒适点;牛儿坐在门坎上,大猎狗躺在他脚下。老人告诉儿子,后山坞地里的芝麻熟了,明天他得去抖下来,晚了,一下雨就没了。山门口的甘蔗得扎堆,收好稻子就得栽油菜,还有,月底二十八牛儿的母舅七十大寿,要去贺寿。   当熏蚊的火堆燃了一大半时,老的小的都睡着了。山村沉寂下来了,农家小院也冷清下来。一轮明月照着田野,照着雾气弥漫的山村,照着小院清清的溪流。西边房间的灯还在亮着,两口子轻声地说话,说着说着,窗内的灯光摇晃起来。    “你自在睡吧,累着呢。”   “不累,就想你。”狗儿说,“睡了你就不累。”   “你,明天还要割稻子呢,别垮了身子。”   “垮不了,身架子好着呢,试试……”   “轻点,嘻,牛劲……”   “再说……”   “嘻,牛……”   小窗里的灯熄了,月亮害羞似的躲进了云里,小院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