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家的窗户依然开着,我再走近几步,透过窗户还能望到那只竹鸡和斑鸠的二三抹影点,它们跳跃着发出清爽的鸣叫声。他父亲蹲在笼子前挑逗,双手在笼子前比划着某种“鸟语”,嘴上也学它们的叫声。这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工资依然微薄的乡村教师,正在给后半生寻求心灵抚慰。
鸟儿们是快乐的。这位即将与我产生瓜葛的父亲也是快乐的。
我靠在码头的一根石柱上,眼睛盯着一些散乱的云朵,云朵没有固定的形态,却有生气的精神。云朵倒映在水面上,水面如同云宫。心脏的跳动像极牛蛙鼓着大大的腮帮肚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心脏呈现打开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呼吸和想法高度统一在某一层面上或者某一思绪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大江停止奔流,奔流是逝者,也是归宿,它的终极目标就是大海,漫长的途中滋养两岸的万物生灵,万物生灵得以蓊蓊郁郁、意气风发地生长。它与大海相隔千里万里,但它有着强大的心脏支撑着它的意志和气力,它拒绝胆怯、平庸,它不关心在川上徘徊的你发生了什么事、经历了什么以及风云怎么变幻,也不会说“相信我吧”,与你打招呼潜移默化地给你注入力量和意志,让你浑身的血液饱满贲张。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条江不给予生命滋养和力量的。
孔夫子 “逝者”的能指不应简单理解为时间的流逝,而应以人为中心,包罗生命和人生万象。一切事物都可以理解为逝者。但孔夫子那高高隆起的额骨,让他广阔的额头像千万株向日葵那样蓄满了阳光。阳光下,我似乎看见他站立在川上轻轻挪动着右手抚合在左手上,两只手正压着一整套儒学的秘密,笃定地放在腰身的方寸前方,双目紧锁芸芸万物众生。浩淼江面吹来的缕缕风,掀着他的儒衣往身后漫漫地飞去,缠绕着他莫大的思绪。他知道他不能改变流水的方向和时间的姿态,脸上出奇地风轻云淡,心上丝毫没有生发过悲伤。孔夫子莞尔起来,也悲悯。川上立着他的许多弟子,这些弟子妆容淡雅,深思邈远,在江面前翘首等待孔夫子的智慧。他以逝者的身份培育了儒学体系。
我把影姿投射到水面。那翡翠绿的流水,并不是我生命外在的流淌,而是在我体内寂静地流淌,它能从我的胸腔里像撕裂一张纸一样,扯走我的思绪,让我有了远方的诗意,苦难的诗意。孤零零徘徊于川上,我更加注重人生的内在形式,内在是曲线的,自有它曲折的审美意趣。我霎时觉得婚姻的那两道围城也自有风光,那扇窗户的里头,有绵密的幸福弥漫着。
“回家,喊那位父亲为爸,那位母亲为妈。”我自言自语道。
走!
按照习俗,父亲过世,则由我家两位叔叔出谋划策,叫上我这边的许多亲戚,带上杀好的猪和未杀好的鸡鸭等,走上七百公里的路程到达她家,和她家那边的许多亲戚大开大合地吃一顿,才算是我此行的必要礼数。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没多想就冒冒失失地抵达她的家,然后冒冒失失地开口。我这样的冒冒失失有**俗反常理的意味,但很多时候,我宁愿相信真情和真爱,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未来幸福的广度和深度。习俗和常理固有它存在的合理解释,并且有一定的根深蒂固的不可逆性,但如我这样经历了人世变故的人,要讲究起习俗和常理,是很让自己难堪和受伤的。
我挪动脚步,内心隆重地走上坡去。
五
那方窄窄的红色茶几上,有一块方形玻璃压着,它含糊不清地倒映着我的面孔,和我头顶上的那盏老式电灯。屋里有些暗。
晚饭过后我们围在红色茶几前坐着,要多少礼金?要办什么样规格的婚礼?他们没有提出。
他们的面孔同样映在那方玻璃之中,与我的面孔交汇,我们的额头通过影子触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影子光秃、瘦小,而真正的躯体就坐在我的正对面,显得伟岸大度。
我是极其幸运的。她父亲嘱咐我和她好好生活下去。说找个时间从这个被水牵着奔跑的马江镇乘大巴车转梧州,梧州乘动车上南宁,南宁再转大巴车到崇左,跨越桂江、浔江平原,穿过密集的喀斯特地貌山群和无边无际的甘蔗林来和我们小住一段日子。
我说,好啊!到时我们上南宁东站接二老。
她母亲夺过话语权,说备孕要提上日程。天底下的母亲都这样着急,这样的话我母亲也很着急地和我说过。我脸颊有些发烫,心里却感到幸福突然降临,如同突然饮了一罐蜂蜜,甜到五脏、四肢,耳朵发烫。她很快又转过脸用本地话和她女儿说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她正在向她的女儿传授经验和秘诀。
她父亲喝了点小酒。
我也喝了一大口下去,气氛突然热闹起来。
我们共住了两日,第三天一早返回崇左。她母亲将我们送到来时的桥头。桥头是个候车点。因为瘦弱她一路上的脚步很轻,但话特别多,对她的女儿交待了很多我听不懂的事情。往梧州方向的车还没到候车点,她自个儿去到一旁的猪肉铺向光着膀子的屠夫比划购买猪排骨,后来用几个塑料袋包好塞到我们的行李箱,说:“到崇左就天黑了,那边菜市也关门,就从这边带回去吧,天气不那么热,不会发臭。”我伸出手来拦也拦不住。其实在出门之前,她就已经把空心菜、红薯叶、茄子、百香果、葱、蒜等打包成一个大袋子,同样塞放到我们的行李箱,这些蔬菜水果是她在楼顶上亲自种养的有机肥蔬菜和水果。那两日我上楼顶看过她的菜园子,各类蔬菜长在各种各样的盆盆罐罐里,因为吸收最为饱满的阳光而灼灼生长,长势很壮观。我由衷佩服她的创造力,觉得女人是天生的自带光环的劳动者。她在生活上是一位精打细算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相差不了什么。
后来车到了,她和她母亲拥抱了一下。我说,我们回去了,等我们公休或者国庆再来看您。
我们上了车,她候在原地,看着我们的车启动,开远,消失。